2020年9月14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鴛鴦的世界

〔少不更事的時候——其實也不少啦,廿年前左右啦——曾因馬生一句「阿嫂」耿耿於懷,覺得好老土、好附屬品的感覺啊。現在?想搵個人叫我阿嫂都難。看完阿炳嫂,才明白九妹阿冰完全有獨立的生命。阿嫂不簡單。〕

鴛鴦的世界

 一部小說的威力,往往不在題材,而是不論什麼題材,是否都能勾起眾人心心念念的一點煩憂,扣人心弦之謂也。好比這陣子讀馬家輝的小說《鴛鴦六七四》,邊看邊想︰真是DSE放榜考生(及其父母)的勵志好書呀﹗試想在那個靠義氣、常識、變通來運作的地下世界,刀槍無眼,文憑算啥?又是否該慶幸這不是一個「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拳腳比理智重要的亂世?當然,「鴛鴦六七四」本是牌九賭局中出名的一副爛牌,作為全書隱喻,真要說勵志,該就是如何打好命運給你一手爛牌。這個隱喻可以從國族歷史的偶然,一直套用到床頭打交床尾和的夫妻。而作為一個女讀者,我覺得《鴛鴦六七四》比四年前教人驚艷的《龍頭鳳尾》更得我心,道理實在太好說,權且先放下DSE

 這部江湖版「夫妻的世界」,重心由三四十年代的幫會龍頭陸南才與英國情報官張迪臣的傳奇之戀,轉到五六十年代無勇無貌二把手哨牙炳與「炳嫂」汕頭九妹阿冰的故事。如前所述,鴛鴦六七四是一副九唔搭八的爛牌,卻在哨牙炳退隱江湖之夜連摸上三把,此後更不知所蹤,由是竟寫出了一種命運與抉擇的大氣。賭桌上的鴛鴦之所以爛,只因無法成雙;人世間的鴛鴦之所以得人艷羡,往往正因其一艷一素、一動一靜、一冰一火。屠狗出身的炳嫂阿冰具男兒氣,龍頭阿炳懼內而好色,好義而陰柔,都錯縱複雜,讀來甚有情有味。

 但寫黑社會之兒女情或家庭債,早已不能算新鮮。黑道愛情,有誰寫得過浪漫到命喪大宅泳池的《大亨小傳》?寫黑幫家庭生活,誰溫馨淒婉得過《教父》電影與小說?《鴛鴦六七四》的情味,自然也來自「我哋真係好鍾意」之香港,正如紐約的意大利黑手黨,城寨油尖旺北角灣仔的香港味,在黑社會仍未「全球化」之時,原來也曾南腔北調。見廣東寶華縣哨牙炳、汕頭九妹炳嫂、四川高明雷、潮州饒木,始知除了有南來文人,還有南來惡人。

說回黑社會的夫妻生活,或所謂「阿嫂」視角,向來多作陪襯,一是不問世事的清泉,一直蒙在鼓裏,直至一天失手被擒作人質甚至犧牲,激起大佬為妻復仇的巨浪;一是半個道上的人,深明大體有俠氣,但隨時也是犧牲居多。炳嫂近於後者,但她一開始即與哨牙炳分享著全書最重要的隱喻︰人在江湖,如何把一手爛牌打好︰「鴛鴦飛入鳳凰窩,莫聽旁人說事破,自是良緣天配汝,不調和處也調和。」九妹矢志要嫁給志願是開妓寨的哨牙炳,似是為自己的婚姻摸來一副爛牌,但既相信良人天賜,「不調和處也調和」,境界不下於一眾在江湖厮殺的男人。況且阿冰幾次出入於退隱與不捨之間,在婚姻感情上又踐越過出賣與忠貞的邊界,性格立體,是少見兼顧剛柔兩面的黑道世情小說。

《鴛鴦六七四》刺探婚姻本質的方法,與刺探香港發跡史的方法一樣。「不調和處也調和」,大江南北中日英,在不同時期之制度與權力下的適應力,是幫會的本錢也是香港的本錢。黑道中所謂有錢齊搵不問來歷、收規款的合約精神、以力服人的必要之武力,以及在禁忌之中提供人性享樂的出口,哪一項不是與自由港經濟起飛之條件雷同?黑社會公司化、制度化、全球化,既是對資本主義自由經濟的一記暗諷,也實在是歷史大勢所趨的一則預言。小說寫到六十年代尾聲,洋人自顧不暇,華探長互相牽制又兩相消亡,更重要是,七十年代已經不遠,廉政公署肅貪倡廉的好戲正待上場,社會就此走向光明秩序了嗎?眼睜睜見證過歷史的我們知道,yes and no,最恐怖的可能尚未來臨。

什麼是最恐怖?不好在此危言聳聽,就引美國犯罪小說家Don Winslow發人深自的一語證之︰「政府與黑道,哪個比較可怕?別玩了。黑道想得到的壓制權力、致命武力或歛財機會,無一不是政府所有。但黑道中人總無法夢想成真,而所有大型犯罪集團若無政權漏洞與參與,無一能生存。」誰比較可怕?黑道是否政治的縮影?還要問嗎?和光同塵之世,且喝一口鴛鴦,隨機應變。

〔原載2020年7月28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