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4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搬家記

 〔骨頭都散。講完。〕

 搬家記

 年輕時搬屋,跟中年搬屋,真的很不一樣。種種原因,今年八月我告別住了十一年的地方,到另一屋苑去。要說有什麼離愁,應是強說的多,因為新居和舊居不過5分鐘腳程。但在搬遷前收拾的幾個夜晚,剛好刮了一個來去匆匆的颱風,雨夜裏聽著從舊物中翻出來的陳年CD,鄧麗君、盧廣仲、Beatles,非常亂搭,竟莫名地在六十六個紙皮箱之間怔仲起來。初搬進舊居時孩子剛上小學,今年他進大學了。我自己經歷的好像許多,有些想來還真恍如隔世;但另一方面,長進則不怎樣,還有許許多多的得失,就不去說它了。

七十個紙皮箱,六十箱是書,寫這篇稿時大部份還未開箱,惟希望這篇見報時可以全部順利上架。收拾方面我一向是風捲殘雲多於細水長流,但這次有點懶懶的力不從心。精神體力還是其次,是中年使人多了一種人生盤點的意味嗎?要檢視的生活痕跡越來越斑駁複雜?搬家讓價值觀一下子誠實起來︰當初苦苦整理、影印或剪存的報紙會毫不猶豫地清理掉?越來越過時的塵封Collins COUBUILD大字典卻使我想不如踏踏實實把英文再讀好一點?朝思暮想等減價再減價的大衣竟不願再多看一眼只想趕快送人?堆在衣櫃角落的Cookie Monster孩童羽絨卻令你心底一陣溫柔,不知懷念那個小小人兒還是年青的自己?

時光流轉,哪些重要、不重要的事,好像終要水落石出。曾經珍若拱璧的可以不堪回首,一直待慢了遺忘了的,反會有「原來你一直在這裏」的驚喜。在兩個極端之間,當然還有許多瑣瑣碎碎的情意,而且大多與書有關。這次新屋書架數目更上層樓,理論上可以容納更多,但實際上因為舊屋的書已堆在地上或疊在窗台多時,要實現全部上架,還得斷捨離。於是這次發明了一個要求︰要丟掉或送人的,一定要讀過,如何匆匆也要翻一遍——就算要失去你,我也要清清楚楚知道我錯失的是什麼。真的看不完的,就保留帶走。

年輕時好像沒有這些婆婆媽媽。要說搬家經驗,其實也不少。小時候跟同學說我搬過七、八次屋,他們都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實情是從小家裏都是租房子,家居的變遷一直隨父親所得的房屋津貼與香港房租兩個因素而變動,從元朗凹頭一直搬到九龍塘,到退休又搬到人跡罕至的沙頭角,好像都挺好玩的,隔一陣子又有一些新生活的幻覺,直至新生活變成舊生活,又再計劃新的。搬屋時的巨大紙箱與竹籮,都是弟妹間暫時的玩具,不像現在那麼讓人頭大。儍儍的我還曾經希望母親可以留下一個紙皮箱給我「間一間房」,太想有自己的房間,不以瞓紙皮箱為忤。但家裏有四姊弟,自己的房間,當然沒有實現。

一直很羡慕那些可以「叫些學生來幫手搬屋」的人。並不是羡慕人家有事弟子服其勞,而是,叫學生幫手搬屋的人,一定是一個生活得光明磊落的人。要不就是毫不介意一拉開電視機後與床下底即有成吋的積塵展露人前而仍可處變不驚;要不就是時常勤拂拭,杯盤碗碟都各歸其位,沒有過期食品,洗浴間沒有令人難堪的清潔用品,沒有過份囤積也沒有過份寒酸,一切散發出帶著使用痕跡卻閃閃發亮的低調品質……我是想都不用想啦。

可是中年搬家,最大的哀愁是它不再可能是一件私密的事。上有高堂下有仔女,好歹活了個歲數,也不好意思再把家搬得嘻嘻哈哈七零八落,搬家搬到具表演性質,最是累人。是時候讀一段黃碧雲《我們如此很好》的巴黎日誌︰「我搬屋了,上一任房客小夏來幫忙,替我找來了雪櫃,他又要搬走放大機。二人拖拖拉拉,推著雪櫃滿街跑,在Metro巴士間上上落落。窮人搬屋,家當都往街上現形,頗使當地人側目。雪櫃搬來,真是舊,嘩啦嘩啦的架子跌了一地。他又留下大學堂偷來碗筷刀叉各一。舊睡袋一個(有男人氣味)。舊床褥一張。地氈倒是新的。整個房間猶如劣等酒店的小房間。但還是極高興了︰書桌在窗前,光從左邊透進來。猶如頂著聖潔的光。」能把家搬得如此波希米亞,很好。

〔原載2020年8月25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