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賭徒。我仍期待一個真正的女賭徒形象，決絕，而痴迷。《死因無可疑》的林嘉欣仍未能令人滿足。或許暫時還是那個不賭但有賭徒基因的，白流蘇吧。〕
賭王與黑桃皇后
以賭起家的富商去世，媒體報導頗有生榮死哀之感。到底有多少賭徒會在此刻想到「感謝葡京」悼念一番？或回購海外國寶是否一場高明的博弈？都不必深究與評說。作為中國境內唯一合法賭博的地方，博彩收入入早已超越拉斯維加斯的澳門，她的歷史、現實與象徵意義往往為我們所忽略。沒有了賭場或「過大海」，幾多一夜翻身或一夜家破人亡的故事都要另外大費周章。賭成了平凡人悲劇的味精，不論贏輸，都能讓劇情加速，讓命運滑入一個未知的深淵。
「沉迷賭博，倒錢落海」、「戒賭，呢鋪贏硬﹗」戒賭廣告世界中的賭是那麼的黑白分明，但那是一個賭徒視野以外的廣告，簡言之就是拍給非賭徒看的廣告。像我這樣的一個因天生孤寒而對賭博免疫的女子，曾有一次到澳門賭場「見識見識」，已實在令我大開眼界︰原來裏面並非都是蓬頭垢面，或電影中對著別人的牌大叫「爆﹗爆﹗爆﹗」的人。賭徒的面容大都十分平靜，或曰「撲克臉」。最叫我難忘的是一個斯文OL模樣的女子，揹個Agnes b托特包（多麼不配合澳門賭場的牌子），碎花雪紡裙白色低跟皮鞋（多麼反差的打扮），在買大細的賭桌間穿梭，突然從手心抽出一個1000元的籌碼輕輕放在賭桌上，不到五秒鐘就開盤，籌碼就消失了。只見她面不改容，悠悠地踱步到另一賭桌……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不賭的人最貪婪。像我「大鄉里」地發現買大細原來是300元起跳而死命按著銀包，不斷跟身邊的人說︰「不行不行，對我而言，輸掉300元的傷痛，比贏得300元的快樂，巨大得太多，划不來划不來。」與那位雲淡風輕的OL比較，我是那麼視財如命。這場賭場頓悟很方便快捷地結束了，但那個禹禹獨行，面容還有點秀麗，打扮得小家碧玉的OL，終令我忘不了。那偶然瞥見人性幽微神秘的一刻，令人好想重讀普希金的《黑桃皇后》。
有說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對陀氏的《罪與罰》和《賭徒》都大有影響。事實上俄國文學沒有了賭博就如法國文學沒有婚外情，都是不可能的。《黑桃皇后》是一篇百看不厭的經典，主人公赫爾曼是個德國工程師，在俄國軍隊裏服務，平日同袍聚賭至天亮，他只看不賭。直至一天有人提到一位女伯爵靠三張必勝之牌翻身的故事，赫爾曼就開始在這位老婦人的門前守候，並私通了她的養女，終於得到查問三張紙牌秘密的機會。女伯爵起初否認這個傳聞，赫爾曼情急之下拿出手槍恫嚇，竟一下子把她嚇死了。養女也因發現他的真正計劃而傷心，但見他的手槍沒有上膛就不再追究。在喪禮上，赫爾曼發現棺木中的女伯爵竟對他單眼，晚上更夢見她向他透露那三張必勝之牌就是︰3、7、Ace﹗
他把所有積蓄帶到一個賭局，第一天押上3，贏個滿堂；第二天押7，家財倍增；第三天，Ace也贏了，正要興奮若狂，他卻見自己所有賭注，原來早已不由自主全押在一另隻黑桃皇后之上，而牌上皇后，竟長得跟女伯爵一樣，還好像向他單眼﹗赫爾曼就此瘋掉，在瘋人院天天喊著︰3, 7, Ace﹗3, 7, 皇后﹗
從文學角度看《黑桃皇后》的人物設計、情節張力、皇后與女伯爵的「致命女神」象徵，固然技法完美，但在文化與人性上，也有讓後世讀者辯論不休的魅力——年輕德國工程軍官所代表的克制（只看不賭）、理性（精心計劃）、積累，與俄國人的激烈、多情、不計後果恰成對比；而他最後押上黑桃皇后而非報夢中的Ace，也可以看成最終放手一博，掙脫宿命而獲得自主與瘋狂的結果，那最後的一手，是全篇唯一成就賭博真義的一手。至於現實世界中長期支付全澳門75%稅收的賭王，和他那些美麗而精彩的家庭生活，展示在眾目睽睽下的功勳，到底哪一手贏得最漂亮、哪一手最不足為外人道、又哪一手最能贏回自主呢？這樣複雜的問題，恐怕只有黑桃皇后的一擠眼，才能圓滿解答。
〔原載2020年 7月14日《明報》世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