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14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閱讀民現

〔乖乖打書,不廢話。如果有一句題外話的quota,我只想說︰彭教授的公子長大了,好有型。〕

閱讀民現

          種種原因,直至剛過去的831日,我才有機會好好地把彭麗君教授的《民現︰在後佔領時代思考城市民主》(The Appearing Demos: Hong Kong During and After the Umbrella Movement 李祖喬中譯)完整讀一遍,我沒想過讀一本學術專著(monograph)會如此讓我感動,我也沒有想過是不是831的關係——畢竟,世上不只一個831,它可以是暑假的最後一天,可以是台灣五人樂隊;20198312014也有一個831,而且兩個831千絲萬縷。總之,如果我們有心理準備不把世事囿於一天、一個日期、一個符號,而接受一個更是綿延跌宕,遺跡斑駁的歷史考古現場,那麼我們就有能力面對「民現」與「後佔領」。

           但「民現」?對中文有要求的人大概會先覺得這樣的「生造詞」半通不通。它當然是相對於民主,dēmos() + kratos(管治),變成了Appearing Demos(民眾現身)。我理解這個詞的起點不是說民眾已放棄管治權而只求現身,更重要的是,這個詞讓我想到這年間的一個流行論調︰「咁多批評不如你們出來管治吖?試吓畀你做又點?」而「民現」讓我們茅塞頓開的是︰如果「民」的真正理想不在於管治而在於各種現身方式?如果現身就是一種主權的體現?

 「民現」當然還可以相對於「民隱」,另一個生造詞。每當想到64日要改寫成535日,或把網路上弄得一地碎片的「敏感瓷」,我們自然知道世上也真有「民隱」的國度。至於香港,從2014到今天,相信沒有人會對各種民現的記憶毫無所感。正如《民現》一書中提到的大量文化產物,紀錄片、藝術品、社交媒體、Telegram群組、社運詞彙庫《語傘》、連儂牆,遮打自修室,以至夏愨道的一棵虎尾蘭,或彌敦道上的一張乒乓球桌,民眾之現,蔚為大觀。

但此書還有一個副題,令民現更加意味深長。首先是「在後佔領時代」,麗君教授是如何肯定我們已昂然進入「後」佔領時代而非參與者所言的we’ll be back永劫回歸?可以肯定此書課題開展之時並無水晶球預示「反送中」的出現,但作者無法不從2020回望2014肯定是此書陰差陽錯中成就的優點。多少早覺得耳熟能詳的理論甚至定論,在這「後佔領」的穿梭與回顧之中,變得更加擲地有聲或迂迴有力︰例如討論雨傘舞的政治性時引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說「姿勢是純手段的領域。姿勢不會達成目標,但它是持續性的,也會支持和激發一些甚麼。」挑戰了「社運無用論」的「有姿勢無實際論」。

又例如說到91.6%的佔居者指他們要保護香港的自由而上街。但何謂自由?作者即引出「自由是現代自由主義社會的核心價值,但它也是十分複雜的概念,需要被大量制約和保護」的「民主矛盾論」(democratic paradox)。民主的確不是請客吃飯,甲之美食,乙之砒霜,原來甲之制約,也可以是乙之自由,反之亦然。2014年之後,我們都急不及待地進入「後佔領」,但在一連串「怎麼辦」、「哪裏走」之後,我們都知道,真正的「後」,遠超我們的想像。

           我們一無所有,我們只有「我城」。彭麗君細讀漢娜.阿倫特的政治理論,引出以城市為本的民主。但這絕對不是封閉或危險的「城邦論」,而是提問以自由與法治為基點,能否「發展出一套以城市為本的民主」,「既繞過國家,又與國家共存,與之分享、匯集和劃分主權」?對於這本嚴肅的學術專著所提出的此一嚴肅而學術的結論,我只能給予一個很不學術的回應︰真是天真到爆炸。

           但天真歸天真,爆炸始終是爆炸。夏目漱石的小說《其後》,與世間一切的「從此以後」一樣,結局就是一場精神的燃燒與爆炸。火可以重生,碎片可以協調與起死回生——這是阿倫特對檔案家作家(archivist-writer)本雅明的形容。彭麗君也是如此一個「思想碎片」的採珠人,撿拾時代淘洗的各種痕跡,且使它們豐富、奇異和恒久。她還在中文版作者序裏理直氣壯、毫不含糊地說︰「我始終覺得,香港擁有一個成熟的公民社會,一段開放多元的城市歷史,我們不會配不起民主。」話已說到此,隱無可隱,我城人又豈能放棄?

〔原載2020年9月8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