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7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閃閃發亮的蚤子

〔說好了要寫一篇3,000字的張愛玲文章,寫成世都未寫完,卻寫出了這篇副產品。魯迅是一座山,張愛玲是一條河,或者是真的,但張愛玲的研究肯定是一座五指大山﹗〕

閃閃發亮的蚤子

上星期家輝先生有〈張愛玲預言香港下場〉一文,一貫的明察秋毫,從十三年前出土的〈重訪邊城〉讀出民國臨水照花人在一九六一年對香港的最後一次回眸。文章在一個師長輩的群組裏傳了一圈,為的就是那句「忽然空中飄來一縷屎臭,在黑暗中特別濃烈」和「但是我畢竟笑不出來,因為疑心是跟它訣別了」。百年浮城,香港不香,大概正中了香港人年來shitty之感,政制管治執行全頗有「一劈屎」之,市民氣不打一處來,專欄與之同呼吸,莫過於此。

然而天要下雨,祖師奶奶要去美國,都是不得不如此。而我橫看豎看,這〈重訪邊城〉終是透著親切——若非在香港唸過幾年書,初登文壇又即寫下〈第一爐香〉、〈第二爐香〉、〈傾城之戀〉這些名篇,那段在黑暗與屎味中與香港告別的惘然,還真寫不出來——那是一種「有過去」的告別,「還是馬可孛羅的世界,色香味俱全。我覺得是香港的臨去秋波,帶安撫的意味,看在我憶舊的份上。在黑暗中我的嘴唇旁動著微笑起來……」這跟魯迅匆匆到訪後的兩記當頭棒喝,自然又不同。這臭氣不生分,還帶著愛玲式獨有的自嘲與安撫。

因為前文一直提到她如何為免觸景生情而與舊日香港多作比較,連過海到港島區也可免則免,在張愛玲而言算是多情之舉,冷不防卻為了在中區的橫街買點金器送人而在暗夜迷路,最後竟引出那撲面而來濃烈的告別。那黑暗中的似笑未笑最是意味深長,彷彿向一個壞情人說︰也好,嘿嘿,我們就此永訣。

同樣的告別與解嘲,在另一個邊城也有過。〈重訪邊城〉寫張愛玲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到台灣,甫到機場即有一個幹練穿西裝的人問︰「你是李察.尼克森太太?」竟把張愛玲誤認作美國第一夫人。雖然尼克森太太金髮又是外國人,顯然錯認得離譜,「但是因為女人總無法完全不信一句諛詞」,張愛玲還是想到自己與第一夫人同是高瘦,且又戴著大墨鏡,就認真答了一句「不是,對不起」,然後再與來接機的朋友提及此事。誰知朋友有點不好意思地告訴她︰「是有這麼個人老是在機場接飛機,接美國名人,有點神經病。」她即寫道︰「我笑了起來,隨即被一陣抑鬱的浪潮淹沒了,是這孤島對外界的友情的渴望。」

當然我們可以一再讚嘆,遠在一九七二年震動世界的尼克森訪華前十年,張愛玲已敏感地寫出台灣這孤島的焦灼。但到底一個作家預言城市重要一些,還是預言人生重要一些?我寧可她說的是人生,自己的或是普遍的。在她筆下的人物或自身的經歷中,那些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溝渠的癡心錯付及表錯情;或在晚期小說〈相見歡〉與〈浮花浪蕊〉中無處安放的孤寡與神經質的友情渴望,都與這兩個邊城的境況一脈相通。誠然我們都留不住她,但未必不能相濡以沫地安慰。不留下來的原因,無非是「不夠遠」,不見得是台北和香港的錯。

看著我們幾乎要成了〈色,戒〉的易先生了,明明一段關係落得個如此慘酷的下場,仍然會想︰「這美人局兩年前在香港已經發動了,佈置得這樣週密,卻被美人臨時變計放走了他。她還是真愛他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後還有這番遇合。你始終是我的人。」明明是一場暗殺與利用失了手,始終想出個蕩氣迴腸的結局。誰是最多情的人?不到最後不會知。

一座華美的城,空氣中飄滿了屎;恰好對照張氏金句「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近讀《許子東現代文學課》裏引述一位美國教授肯定此語為「高度的現代主義」,並引伸說︰不是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而覺生命可惜;而是袍之所以華美,全因上面爬滿了密密的蚤子,閃閃發亮﹗不論你讀到這裏有沒有毛骨悚然,反正我是深信,香港不香,蚤子咬人,才值得留下來的人艱苦奮進。把這蚤子花紋寫得閃亮動人的,首推晚期作品〈相見歡〉與〈浮花浪蕊〉。小市民如何茫然地跨越一九四九?當此亂世,急景流年,值得一讀再讀。

 〔原載2020年4月28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