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7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從《杜夫人》說起

〔待港大圖書館重開,真要好好看一趟《天光報》。《鮮花殘淚》中的謝賢與南紅也是值得一看。〕
從《杜夫人》說起

          今年二月中收到小思老師短訊︰「這是望雲1941年寫的流行小說。極珍貴,是藏書家林冠中慷慨捐贈給中大圖書館。此書大量以那時代的香港城市地景作故事背景。如果你們有興趣,可以先看一看。」附圖是三本題為《杜夫人》的小說,分別是上集、中集與第三集。當時疫情未算緊張,但聞說老師自年初四起已一直足不出戶,也就嚴嚴戴好口罩,在老師家樓下管理處匆匆交談幾句,迅速交收就是。書到手後把上冊匆匆閱過一遍,然後鎖在辦公室,本待復課後回校再影印及處理,誰知復課無期。最近想起,便打算返校把書看完。

          有八十年歷史的薄薄三冊,紙質有點脆,揭頁都要特別輕巧,三冊屬「天光報小說」系列,「中華民國三拾年七月拾日初版」。曾有資料記載望雲的《杜夫人》在1941225日起在《天光報》連載,但未知何時結束。想是連載後反映不俗,同年7月即打著「天光報連載小說」的旗號出版小說單行本,定價二角半(還未算是「三毫子小說」)。因《杜夫人》在文獻上的紀錄一直不完整,傻傻的我也就沾沾自喜,自覺此刻三書在手,終可一窺全豹,欣喜不已。

          作者望雲原名張文炳,是香港的第一代文青,在《島上》和《鐵馬》發表時用筆名張吻冰,寫過頗為耐人尋味的「自傳體」小說〈粉臉上的黑痣〉和在1929年堪稱前衛的純外國背景宗教題材小說〈費勒斯神父〉。但聽說為稻粱謀,張吻冰搖身一變「望雲」,在1939年寫出風行一時的俠盜間諜小說《黑俠》,美雄美人的故事在抗戰期間更承載著無數市民的幻想。自此望雲的流行作家身份已然定型,甚至被某本《香港小說史》歸類為「粗製濫造『港島傳奇』」的作者,以本土元素吸引讀者,但文筆則「完全退步到五四之前的舊小說」。
         
          先不論加入本土元素及舊小說文筆到底是否涉及價值問題,此類批評來來去去也就圍繞著類型小說《黑俠》發論,細讀絕無僅有。老實說若非有此珍貴版本在手我也不會特別留意望雲的《杜夫人》,但一讀實在傾心,尤其在此隔離日子,與1941年山雨欲來的香港頗能感通,完全明白非常時期所需要的精神安慰與娛樂會是什麼。先看《杜夫人》第一段︰「艷陽滿街,薰風飄袂,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是個晴朗的春天。遊春仕女,打卜公花園出來,朝東走去,過了一處十字路口,可見一座石橋。那便是堅尼地道的開頭。這堅尼地道俗稱二馬路。環境備園林之妙,十分幽勝。踏進石橋,可見山頂纜車,橫空而過。介乎這纜車道和具有大半世紀歷史的聖約瑟書院之間,那兒有一座小小的洋房,白堊紅牆,建築典雅。樓上人家,樓下開設了一家小店。這小店什麼也不賣,卻只賣鮮花。顏曰杜夫人花肆。」

          我好像跌進電影《情迷午夜巴黎》的世界,瞬間被1939年的港島半山迷住。而且所謂「五四前舊小說」的文字,果真是一種倒退嗎?例如很典雅地把匾額上的文字叫做「顏曰」,有什麼問題?也許唯五四新文學為進步,見本土地景即覺通俗的看法,才是倒退。但真正令我感到小說之清新的,是我看到此書第三冊收結時,駭然發覺那不是最後一冊﹗小說就在私奔出走關頭戛然而止﹗

          此驚非同小可,我急需知道這位杜夫人最後為什麼跟男主角杜松齡有了一個相見又不能相認的女兒,以後來又何以自稱杜夫人。港大藏有19411月至9月份的《天光報》,但現在閉館。靈機一動,記得望雲的小說有不少改編成粵語片,果然《杜夫人》就是1958年的《鮮花殘淚》,Youtube還可以看到﹗90分鐘過去,結局知道了,戲中的謝賢、嘉玲、南紅也稱得上風華正茂,但是全片很平庸無味,問題就在沒有了那些香港地方色彩與溫文爾雅的舊小說氣息﹗由此可見,簡單把望雲編派成通俗作家並不妥當,跟《鮮花殘淚》一比,《杜夫人》寫二三十年代中上階層生活清新含蓄;所反映淪陷前香港市民的娛樂需求又與今天煲劇大眾何其相似。這是三冊不完整的《杜夫人》給我的珍貴反思。

〔原載2020年4月14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