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17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像好德一樣好色

〔一別竟有三個月,真是懶懶懶﹗隔籬不是藉口,1, 2, 3貼個痛快——順帶一提,讀《論語》真是刺激,幾乎像讀郁達夫一樣刺激。〕 

像好德一樣好色

受老師教誨,近日又生出晨間讀《論語》的心思。像我這樣的一個並非專研古代文獻的中文系女子,好處是讀得毫無包袱,每有會意,欣然,但絕不忘食﹗哈哈,好了,正經,今早讀《學而》1.7「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首先這不是孔子的話,是孔門十哲裏長於文學的子夏的。所說事父母、事君、與朋友交往的道理都沒問題,但「文學人」子夏最微妙的體會,是「賢賢易色」。

第一個「賢」是動詞,即以賢為賢,尊重、推崇賢者;至於「易色」的「易」字有三義,可理解為代替、改易、輕視。根據李零教授在《喪家狗》的解說,他認為第一說最好,第三說最壞孔子也曾兩次提到「好德如好色」(《子罕》9.18《衛靈公》15.13意思就是像「好色」一樣「好德」,可見色可以是好的,並沒有輕賤此一人之常情的意思。劉殿爵教授(D.C. Lau)的舊版《論語》英譯更是非常可親︰I would grant that a man has received instruction who appreciates men of excellence where other men appreciate beautiful women,直接把「色」譯為men appreciate beautiful women,專指女色,倒不是為了驚動我們的女權神經、物化女性,而是進一步確認這個「色」不是美學或哲學的「色相」,卻是一種天然的內在衝動。能以好色之心好賢,就是一個有學之人。

但賢賢易色,連孔子也明白,講就易,做就很難。換算為今天阿媽教仔的感嘆就是「讀書有你打機咁上心就好嘞。」如何把崇高的好德「替換」成一種不能自已的衝動?《論語》沒有答案。但剛才不是說這番話出自文學高材生子夏嗎?或許文學就是其中路徑。他能體會「移好色之心好賢」,其實重點不在勸人修心養性,反而是說明好德本身要像男人好女人(或者女人好男人啦)那麼來勁與自然。再次換算為阿媽教仔的話︰不是不准打機,而是讀書根本要有打機那種興致、衝動、須臾不離的攻克與耐心﹗可見好色可以是好德的捷徑與啟蒙,文學往往就是走這條路——挑動種種內在衝動,再激起其後的道德反思。

若早點明乎此,我上星期講「苦悶的象徵︰郁達夫」的一課就不用那麼辛苦了。那天講得滿頭大汗,除了因為天氣回暖,斗室之內要化身YouTuber對著電腦講課與操控畫面以外,也因為郁達夫這位仁兄的「頹廢」與「色情」實在太精彩地不合事宜了。年來經歷社運與疫情衝擊,教我們怎樣去面對一個好端端地到東京帝國大學留學,卻不好好用功,反而偷窺、自慰、宿娼的青年?末了還要對著大海大喊「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裡受苦呢﹗」現在曉得,閱讀關鍵就在「賢賢易色」。
〈沉淪〉的色情描寫一向有爭議,蘇雪林大姐更曾經毫不留情地隔岸發功,寫過〈黃色文藝大師郁達夫〉。論者對小說中所謂的不潔、誨淫、病態之譏誚,到今天可能更糟糕,因為已是微不足道了。但每當我們一讀再讀郁達夫,他的誨淫與道德訓誡總是那麼辯證——郁達夫日、德、法、英語俱佳,據郭沫若所述,郁留日時曾讀外國文學上千種,主修的卻是經濟。然則一個考取官費留學於東京帝國大學的天子門生,何以要寫一篇如此路人皆見的自敘體小說?

課後一位同學問得好︰郁達夫的創作是否一時文學風尚之產物,如日本的頹廢派或後來的無賴派?這個問題正正指出,較諸田山花袋或太宰治,郁達夫多了一重濃得化不開的民族主義包袱,而通往此一苦痛的捷徑,正是色情。孔子期望人能像好色一樣好德,難;郁達夫把好色弄得像好德一樣沉重,更是艱苦。他把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邏輯次序倒過來,以小說呈現家國不修,身體與性的苦悶永遠無法解決。廚川白村在《苦悶的象徵》裏曾提及性欲所帶來「力的突進和跳躍」。郁達夫正是如此一躍,躍出了消沉的表象,露出了反抗的實質。他的「好色」,像建構一個民族國家那樣困難;他的沉淪,有著對「好色」忿忿不平的抗辯,並且始終帶著一股不息的生命力,逆社會之流而上。

 〔原載2020年3月3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