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亮話
要說亮話,就要打開天窗。然而「天窗」究竟是個什麼裝置?要四下通明,跑到室外去好了;要一屋暗黑,索性密封起來吧。天窗,就是借光,人在室內無懼風雨,但可以得享白日天光。然而,窗外的陽光、綠草、鳥語花香,終是隔了一重。今時今日,人到底如何溝通?我想起英國戲劇作品《天窗》。
要說亮話,就要打開天窗。然而「天窗」究竟是個什麼裝置?要四下通明,跑到室外去好了;要一屋暗黑,索性密封起來吧。天窗,就是借光,人在室內無懼風雨,但可以得享白日天光。然而,窗外的陽光、綠草、鳥語花香,終是隔了一重。今時今日,人到底如何溝通?我想起英國戲劇作品《天窗》。
David Hare的劇作Skylight於1995年在國家劇院首演,後有中譯本作《星空下的戀人》,同時亦即數年前一票難求的黃子華舞台劇《前度》。故事講述在偏遠社區中學教書的女主角Kyra過著簡陋的獨居生活。前度情人兒子Edward來訪,告知母親癌病去世的消息,並說鰥居的父親變得暴躁而不可理喻。未幾兒子離開後,父親Tom夜裏到訪,一雙前度戀人在陋室裏重逢,並且慢慢揭開六年前女方不辭而別的原因︰被對方的妻子Alice發現,無法面對一直視自己為親人的一家,毅然出走,過著沒有電視機、報紙與足夠暖氣的生活。
劇本為何叫Skylight(天窗)?男主角提到在妻子患上絕症以後另覓一大宅,並在她床前打造一個美麗的天窗,好讓把外面的大草地、陽光與鳥語帶入室內。在最後一幕,他一再重申︰她為什麼不開心,我已經為她做了一個美麗的天窗,她還有什麼不滿意?明白了,人與人的關係,可能就是一扇天窗。
不忠的丈夫認為大屋與富裕生活,可以補償或「照亮」妻子被背叛的人生。如此類推,十八歲離家出走的女主角當年走進倫敦一家餐廳應徵侍應,認識東主一家繼而發展地下情,自然亦「照亮」了她急於擺脫的中產之家和沉悶人生,而中年男主角的人生危機亦為少女的癡情而「照亮」。然而,人皆有無法抛卻的「前度」身份,過去的自己。中年男子最終希望完全佔有情人而故意揭露不倫戀情;少女叛逆的道德感叫她拒絕情人的求婚並且馬上抽身離開。
Skylight寫於九十年代,有劇評精準地視之為「被戴卓爾夫人烙傷了的兩張英國面孔」(two faces of the Britain scarred
by Margaret Thatcher)之針鋒相對。戴卓爾主義(Thatcherism)下的英國以自由市場、量入為出、減稅、控制公共開支、國族主義(維多利亞價值)、自力更生、私有化及一點點的民粹主義而組成,簡言之是「保守的自由主義」,箇中夾雜的價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產生的社會層階日益分明,卻又互相凝視和需要,天窗式的互為映照。
全劇的看點在於兩個前度戀人的情感角力。自信要把一切「搞定」的餐飲業富商,一邊宣示日益擴充的業務與白手興家的歷史,一邊被女主角的熱血、聰慧與自由吸引。深信擁有道德感與精神生活的女教師,一邊滿足於救助社會邊緣少年的苦行生活,一邊懷緬昔日與男主角一家分享的富裕平和生活。她甚至仍然被他的強勢與品味所吸引。情到濃時,二人展示自己弱點,短暫復合。
然而溫存過後,天窗光線畢竟太亮。男方直斥貧寒自虐的生活猶如垃圾,女方直斥金錢的冷漠和強勢令她憤怒,前度的魅力化成眼前最明晃晃的傷害。連兒子也成為磨心,一個認為他是等著啃老的廢青,一個認為他是飽受父權壓迫的大好青年。二人的真正弱點浮現,富商問︰「妳為什麼寧願關心一個巴士上的爛鬼乘客也不關心我的生活?」女教師問︰「你為什麼永遠撒嬌長不大?嫌被你背叛的妻子不愛你?不滿足於私密的愛情而偏要把它公諸於世?」
二人在鴻溝的兩岸對視,再次分手。富商兒子清晨帶來一份麗思酒店的豐富早餐,在破舊凌亂的單位內架起餐桌、鋪上白檯布、銀器餐具,暖熱的鮮橙汁、吐司、炒蛋與培根。女教師高興地想︰七點鐘我要為一個孩子補課,我別無所求,只要做一個教師。然後與少年對座,一同吃這一頓荒謬豪華的早餐。兩個無法融和與相愛的階級,短暫地在少年身上重現︰只有他明白,她雖無法割捨對美好豐盛物質的留戀,卻又無法逃離救贖的誘惑。話說亮了,人走了。生命的價值與希望,或許還有?寄望孩子?還是孩子身上折射出的舊愛光芒?
〔原載2019年8月12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