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天窗
周五交稿時刻,忽然收到董生短訊︰「星期一的專欄開天窗是否可行?」問得含蓄,我也只能答得含糊︰「讓我想想。」實情是,對於每周拖延症發作的我,這是多麼大的誘惑啊。然而問題也正正在此。如我像他一樣期期準時交稿,倚馬可待,也許我會有資格想一想。但像我這樣的一個時刻在死線「之後」掙扎的女子,是否因拖稿過度而順勢在8月5日「開天窗」就難說了。況且誰都知道星期一的專欄不寫於星期一,不開天窗不代表不響應,我就乖乖地寫寫「開天窗」吧。
報界所謂開天窗,一般指版面被迫抽去稿件而形成空白欄或空白頁(blank column, blank page),是臨時抽掉被禁言論的客觀結果,也可間接呈現高壓統治。這種以空白頁面造成的視覺刺激,後來更發展成編輯主動開天窗,以空白對嚴格審查或新聞封鎖作無聲抗議,指向一份報紙以外的現實。例如荷蘭報紙nrc.next曾於2014年7月19日以空白的頭版悼念從阿姆斯特丹飛吉隆坡的馬航MH17死難者,該報翌日頭條再以一截運載遺骸的火車卡為封面,標題質問「他們何時返家?」
一般認為NRC此舉堪稱「尖銳」,矛頭直指烏克蘭對消息與真相的封鎖。而我更認為此頭版開天窗的力度不止於「空白」的控訴力,也在於翌日窮追不捨,表達對死者遺體滯留車卡無法返國的憤慨。然則一天的空白,必須與「翌日」裏應外合。否則和理非也好、勇武也好,將同樣身陷「翌日上班」或「翌日如常」的消耗之中。那麼如何取得「翌日」的力量?可以繼續借鑑歷史上不同的開天窗事件。
武昌起義和各省宣佈獨立消息被抽去,1911年10月11日《國風日報》直書︰「本報得到武昌方面消息甚多,因警察干涉,一律削去,閱者恕之。」今天香港的言論自由還未至於「一律削去」,但警察對自由與公義之干涉,已達不能恕之的程度。趁還可以自由獲取訊息,都應該給自己開一口天窗,在8月5日也好,在以後的任何一日也好,溫習客觀而準確的資訊,例如最香港電台《鏗鏘集》〈元朗黑夜〉。即使支持抗爭者的一方,也要盡量掌握那些我們自以為很熟悉的事實。
沒錯,我認為三罷的內容,可以是學習、學習、學習。當然學習不一定是躲進小樓。有說新聞史上最早的開天窗1690年美國第一份多頁報紙,波士頓的Publick Occurrences: Both Foreign
and Domestick,創刊四版中有一整版空白,讓民眾寫下自己的所見所聞再傳閱。雖然報紙出版一期即被查禁,但仍帶出了「公民新聞」的意念。今天我們手機上人人有自己的版面,把自己所見所信傳閱不是難事,甚至即使親人好友也感到厭煩的地步。但如果人人能懷著一點報人的專業與使命感,把手上每一則傳出去的訊息以「公民新聞」去看待;不是無差別的轉發,而是有感受、有立場,也有一定的「品質檢定」的話,我們就擁有了難能可貴的溝通與自由。
但說到開天窗,怎說也說不過魯迅。他在《花邊文學》序言冷峻地指出︰最近情況轉好,「日報上被刪之處,也好像可以留著空白(術語謂之『開天窗』)了」但最厲害之時,是「刪掉的地方,還不許留下空隙,要接起來,使作者自己來負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責任。」明白了吧?8月5日,不要吞吞吐吐、若無其事的生活。說到底,開天窗,原是為了「採光」。照亮一屋晦暗,照亮自己,照亮別人。
〔原載2019年8月5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