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4日 星期六

夕拾朝花.打開天窗

〔不到如此時艱,不知道打開天窗和說亮話有多麼難。〕
 
  打開天窗
  
周五交稿時刻,忽然收到董生短訊︰「星期一的專欄開天窗是否可行?」問得含蓄,我也只能答得含糊︰「讓我想想。」實情是,對於每周拖延症發作的我,這是多麼大的誘惑啊。然而問題也正正在此。如我像他一樣期期準時交稿,倚馬可待,也許我會有資格想一想。但像我這樣的一個時刻在死線「之後」掙扎的女子,是否因拖稿過度而順勢在85日「開天窗」就難說了。況且誰都知道星期一的專欄不寫於星期一,不開天窗不代表不響應,我就乖乖地寫寫「開天窗」吧。

報界所謂開天窗,一般指版面被迫抽去稿件而形成空白欄或空白頁(blank column, blank page),是臨時抽掉被禁言論的客觀結果,也可間接呈現高壓統治。這種以空白頁面造成的視覺刺激,後來更發展成編輯主動開天窗,以空白對嚴格審查或新聞封鎖作無聲抗議,指向一份報紙以外的現實。例如荷蘭報紙nrc.next曾於2014719日以空白的頭版悼念從阿姆斯特丹飛吉隆坡的馬航MH17死難者,該報翌日頭條再以一截運載遺骸的火車卡為封面,標題質問「他們何時返家?」

一般認為NRC此舉堪稱「尖銳」,矛頭直指烏克蘭對消息與真相的封鎖。而我更認為此頭版開天窗的力度不止於「空白」的控訴力,也在於翌日窮追不捨,表達對死者遺體滯留車卡無法返國的憤慨。然則一天的空白,必須與「翌日」裏應外合。否則和理非也好、勇武也好,將同樣身陷「翌日上班」或「翌日如常」的消耗之中。那麼如何取得「翌日」的力量?可以繼續借鑑歷史上不同的開天窗事件。

武昌起義和各省宣佈獨立消息被抽去,19111011日《國風日報》直書︰「本報得到武昌方面消息甚多,因警察干涉,一律削去,閱者恕之。」今天香港的言論自由還未至於「一律削去」,但警察對自由與公義之干涉,已達不能恕之的程度。趁還可以自由獲取訊息,都應該給自己開一口天窗,在85日也好,在以後的任何一日也好,溫習客觀而準確的資訊,例如最香港電台《鏗鏘集》〈元朗黑夜〉。即使支持抗爭者的一方,也要盡量掌握那些我們自以為很熟悉的事實。

沒錯,我認為三罷的內容,可以是學習、學習、學習。當然學習不一定是躲進小樓。有說新聞史上最早的開天窗1690年美國第一份多頁報紙,波士頓的Publick Occurrences: Both Foreign and Domestick,創刊四版中有一整版空白,讓民眾寫下自己的所見所聞再傳閱。雖然報紙出版一期即被查禁,但仍帶出了「公民新聞」的意念。今天我們手機上人人有自己的版面,把自己所見所信傳閱不是難事,甚至即使親人好友也感到厭煩的地步。但如果人人能懷著一點報人的專業與使命感,把手上每一則傳出去的訊息以「公民新聞」去看待;不是無差別的轉發,而是有感受、有立場,也有一定的「品質檢定」的話,我們就擁有了難能可貴的溝通與自由。

        也有報紙曾以開天窗的方式處理敘利亞難民小童屍首的照片,減低不安,讓讀者自行想像稚子的無辜。但有些不安,會否同時是一面天窗?如日前從同事手機照片中看到前線滅煙抗爭者手臂上的大面積的水泡,所傳遞的切膚之痛,正是讓我們關注警方是否使用過期催淚彈的一面天窗。此外,對比式天窗也可以透過對比帶出訊息,例如,代表政府面對五大訴求與問責下台的一大片空白,若以之對照五四運動當年的「賣國賊」曹汝霖的被燒宅、被罷免、仍不追究群眾的歷史一頁,會是何等諷刺?又或以一份抽掉所有新聞照片的報導,思考保護前線新聞記者的重要性?

            但說到開天窗,怎說也說不過魯迅。他在《花邊文學》序言冷峻地指出︰最近情況轉好,「日報上被刪之處,也好像可以留著空白(術語謂之『開天窗』)了」但最厲害之時,是「刪掉的地方,還不許留下空隙,要接起來,使作者自己來負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責任。」明白了吧?85日,不要吞吞吐吐、若無其事的生活。說到底,開天窗,原是為了「採光」。照亮一屋晦暗,照亮自己,照亮別人。 

〔原載2019年8月5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