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7月26日看《5月35日》
買不到五月首輪演出的票,本來悻悻然,後得炳釗兄相助得到七月加場靚位,感激之餘,難免暗忖︰五六月之交看《5月35日》,跟七月才看又怎會一樣?這個六七月,飛霜流火,人人彷彿腸中有冰炭,再要分身千里,心念三十年前千里以外的一段國殤,演員與觀眾還有能量嗎?
結果,七月場的確不一樣﹗26日晚在壽臣劇院能量滿滿,不只演員劇本扣人心弦,還有完場加映編劇莊梅岩的為母則剛︰步履堅定地上台,頂著一個滿載未來希望的肚子,以普通話清晰地向台下特別嘉賓喊話︰高興你能來看,我們這不搗亂不涉外國金錢勢力的演出,了解一種只求表達所思所想的自由。而無論你怎樣語氣溫和地與我約談,都不會是友善的。我不把你指出來,你也別再接觸我的家人。
《5月35日》是悼念六四事件30周年的一齣舞台劇,情節相當簡單︰老夫妻阿大和小林先後患上絕症,豁達地相濡以沫之餘,感念三十年前死於廣場的兒子時卻不能如此豁達。一無所失則一無所懼,二人一邊整理遺物,一邊思考是否應在去世之前,首次堂堂正正地到廣場點上三支蠟燭,拜祭兒子呢?
劇本當然有許多不失細緻的處理。例如當晚的演後座談嘉賓曾志豪點出以一人同時飾演青年一、青年二、弟弟阿平、國安陌生人的做法,反映在六四事件上,任何人都可能變成任何人的複雜性。另一嘉賓吳志森則提出劇中對「苟活」三十年的尖銳詰問,都相當深刻。全劇無須任何寫實意義上的「京味兒」去支撐這個在北京活了大半世紀的家庭。流利的廣東話夾雜一二廣東粗口俗語卻毫無遺和感,演員偶爾步幅太急或太靈活我都看成是迴光返照的熱血象徵。
換言之,此劇在在說明,六四在香港人心目中,早已毋庸fact check,不需要更多的血衣、頭盔、子彈殼來寫實——相關影音文字書籍自由流通,再說要仔細「研究」有沒有死人、死傷地點是廣場還是木樨地,死者中有沒有軍人的人,其實不過想研究自己的心,想藉著「研究」而通向一個可以使自己一生平安的解讀,找一個以他人的「歷史文明陣痛」帶來自己繁榮安生的理由。
但《5月35日》隱然觸及一個更深入也更與香港相關的問題︰沉默的人固然有千百種心事與考慮,或亟待覺醒。但相對「不那麼沉默」的人呢?小林與阿大是為了死在廣場的兒子,但年年悼念的香港人,卻為什麼咬著不放?只為劇中國安所說為了「刷存在感」?悼念的人要面對自己的心嗎?真正深不可測的六四真相是︰我們每個人到底是個怎樣的香港人、中國人,或純粹的人。
如是劇中相對不那麼好理解的最後10分鐘,令我久久不能平復。阿大與小林死生契闊之際,著她要用想像力,想像過去的甘苦,也想像未來那個終會實現的國度,沒有監控,有尊嚴直面歷史的國度。然後舞台落入空靈,中間一道白光,母子相逢。台後走出一群笑容滿臉的青年「亡靈」,唱出極寧靜的梵音Suddhossi Buddhossi。母親小林說︰「不是我超渡了他們,是他們超渡了我。」滿場鼻水聲音與抹淚動作此起彼落,不能有更圓滿和樂的的昇華了,正待鼓掌離場——突然,一個青年跑出嚎叫起來,然後另一個,再另一個,轉瞬間他們已蹲身跳起戰舞來,捶胸、擊肘、拍膝,漸漸成為一字排開的叫陣至終場。
近日的新聞片段又浮現了。梵音一段源自一首搖籃曲,慈母勸純淨無瑕的孩子安睡,抛低世俗的幻像,期待醒來的清明。後來的戰舞近似紐西蘭毛里族的Haka,前陣子悼念基督城恐襲罹難者有學生在街頭跳過,婚喪場合通用,也是紐西蘭原住民文勇武悍衛自己文化的重要象徵。《5月35日》提醒六四對香港人確是一場溫柔救贖,也絕不止於此。對那些「沒有六四就沒有往後三十年經濟起飛」的言論,我們要長吼叫陣︰不應這樣換算,也不是這樣換算的﹗否則如此繁華,只會越璀璨越可恥。溫柔與勇武,在舞台上在同一班青年身上並存;台下人生,是否也能感知一二?願慈悲如水。如梅高潔,如岩堅峻不屈。
〔原載2019年7月29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