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24日 星期一

夕拾朝花.浪費之美

〔或曰︰遊行都玩Snapchat濾鏡,會唔會貪靚咗少少呀?我曰︰反送中運動確如一塊濾鏡,沒有它,我真係唔知香港咁明澄,咁靚。〕
 
浪費之美

          如此時刻,我還是想起《帝女花》。之前寫過一篇〈猶唱帝女花〉,一直遺憾未寫及那次沙龍聚會中另一動人的一幕,一段讓參加者吳美筠博士哽咽(那是真的)的曲文,第七場「上表」,周世顯面對清帝時無畏無懼——
 
(清帝喝白)周駙馬。(開拉大滾花下句)你出言都縱有千斤重,好在孤有容人海量都未能量。你見否殿前百酌鳳凰筵,後有刀槍和斧杖。
(世顯大滾花下句)倘若殺人不在金鸞殿,可以一張蘆蓆把屍藏。倘若殺身恰在鳳凰台,銀廓金棺難慰民怨暢。

每次有人說「其實那張刀一直都在你頭上」,我就想到這一段。當權者總誇示自己的「容人海量」,無視轉身即有「刀槍和斧杖」的諷刺。我們卻要記住周世顯的話︰我若怕「刀槍和斧杖」而退縮,你早就「一張蘆蓆把屍藏」;我就是要在光天化日、金鸞殿下,你的不公不正與難慰民怨,才可昭示天下。

當然,「理性」的頭腦會繼續問︰周世顯與長平如此才貌雙全,最後落得交杯飲砒霜,不是人才的浪費嗎?他們又如何確保所謂救皇弟、葬先帝,得以在殉國之後不被收回?不是時機的浪費嗎?「有用嗎?」這個問題,同樣經年累月地,一次比一次強烈地衝擊著我們。這時候,不妨參考一下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耗費理論」。他在‘The Notion of Expenditure’一文開宗明義︰每次在討論問題時介入「有用」這個觀念,辯論的方向一定會被扭曲,問題核心一定會丟失。所以我們要認識「有用」的盲點、耗費/浪費之價值。

嫌巴塔耶太後現代,還有張光直的《商代文明》︰「當我們看到一個古代社會願意和能夠將大量財富用於看來毫無用處的目的時,我們會推崇其人民並稱其為是文明的。他們浪費越多,他們的文明在我們眼中呈現得就越大。」(毛小雨譯,頁336)所以不用再問有用與否,我們在「浪費」中展現文明。

          有人在維園等了四個小時才出發,浪費時間;有人閉門做不了生意有錢唔賺,浪費金錢;有人趕不了回家吃媽媽星期天的愛心晚飯,浪費家人相聚時光;也有人興致勃勃來港旅遊購物消費,結果馬路也過不了,悻悻然望著一片「反送中」的標語,浪費假期——可是,這浪費又是多麼美好,「遊行」變「站街」,大家靜靜地等;商人罷市又對香港滿臉希冀,世俗可愛;母親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諒解,謂之真慈母,都有久違了的溫暖。連最尷尬最難connect的祖國旅客竟也可同行。當日有幾位女士因為要過馬路卻被卡在遊行隊伍當中,有人即向她們展示標語甚至說「俾張單張佢地睇下」。幾位姐姐當然很迷茫沒敢伸手去接,但仍然一邊抹汗一邊湊近去看︰「反…送…中,啊,是這樣啊。」對面停泊了一輛旅遊巴,車上內地旅客竟然個個微笑,還有個戴粗金鍊的阿叔豎起姆指。

所以不要輕言浪費。都說大台特首專訪是政治秀,「睇都嘥氣」,又是浪費時間。但我又覺得幾好睇。沒有這四十五分鐘的浪費,我們無法知道自己有幾支持反修例,在母性、女性、淚水之下,我們依然不為所動。就正如訪問的兩位記者,在特首「話我賣港?」的哽咽情緒高峰之後,不足0.1秒即快到無倫地接上下一條提問︰「喺修例方面政府會繼續推行啦,嚟緊手頭上有無咩仲要做呢……」就當我情緒高漲「諗多咗」,我覺得在剪接時間與記者的冷靜聲音裏,仍有春秋筆法。

寫到這裏,不如講些「輕鬆」的吧。大家都知我家裏有位在「講粗口」方面稱得上「不食人間煙火」的董生啦,話說遊行到軒尼詩道《大公報》社址,見到那大屏幕上不斷重播支持修例的20幾人「大聯盟」和那位中小型律師行協會會長所表達的「法律界不同的聲音」,群眾起哄喝倒采不在話下,而我抬頭只見身邊董生面容痛苦地仰天長叫了一聲︰「八—婆——」﹗我的驚訝,雖未至令我哽咽,但也非同小可。能逼到他這樣的事,沒有多少。輕鬆完畢,說正經事︰有說暫緩享樂可以取得成功,但暫緩惡法就只是惡夢的延長。做對的事,時機可不能一再浪費。

〔原載2019年6月1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