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9日 星期三

星期日生活.這是香港,毋忘(我們如此紀念)六四

〔感謝陳浩基推介降噪耳機,講解永遠詳盡過《選擇》月刊。雖然最後還是買了Bose,沒有追隨他買Sony。但自由與選擇,實在太重要。〕


 這是香港,毋忘(我們如此紀念)六四


想買個比較好的耳機,前兩天到樓上舖去,見價錢平了一截,多口問句︰「這不會是假貨或二手翻新的吧?」店員愕然道︰「小姐,這是香港——」
算我眼淺,他如此簡單又理直氣壯,幾乎令我熱淚盈眶。「這是香港」,這話我們還可以說多少次?還剩下多少事情可以讓我們如此清晰地界定香港?
比如毋忘六四,我們可以。只是「毋忘」的方法,遠比我們想像的複雜。

印象六四
《印象六四︰香港文學的七種自由想像》是一本我最終不知道會否出版的書。由六四廿五周年開始著手準備,如今三十周年,終未完稿,困頓可想而知。而為一本未寫完的書侃侃而談,羞慚也可想而知。但如果我們可以為終未平反的事一再紀念;我今年為這本終未完成的書說上兩句,也許亦是合適的。
印象(impression),無論在中文或英文,都有壓印(impress)的意味,外加的壓力,留下形象。印象可以十分刻板——又一個和印刷有關的概念——例如張藝謀的「印象系列」,印象桂林、印象西湖、印象麗江;也可以是無處可逃,融入我們生活每一刻的印記,要擺脫已經太遲。我們可以想像表達自由(freedom of expression),但沒有一樣東西叫「印象自由」(freedom of impression),都是不由自主的。是以我一向避用「遺忘」形容香港人對六四的反應,因為一旦要遺忘,我們就記得了。而即使看起來是「遺忘」的時刻,如每天為生活中無數難題奔波,我們也不過在體現六四的最大對立面——自由。

自由六四
          自由,是六四最鮮明的底色。沒有「自由」的可能、的參照、的想像,六四根本不能發生亦無須發生。但更重要的是,那不單是談論、紀念、寫作、遊行、集會、爭取平反的自由;也必須要包括,沉默、冷淡、轉移、悵恨甚至棄絕的自由。這是香港﹗後者是必須的,否則一切精神與創作自由都無從談起。
          把眼睛擦亮,顯而易見,若訴諸直接的渲洩,即使情感是真的,所反映的自由十分有限——屠殺、血洗、暴政、痛心、無恥、劊子手、坦克、子彈、冤魂、學生、愛國、打倒、下台、血債血償——這些用詞,和我們要反抗的暴力,多麼接近。我們不能以我們反對的專制語言,去追尋心中的自由與民主。如果六四只有一種面孔,這是香港,誰都有自由懸崖撒手,拒絕自由的幻影。
          但如同我抗拒以「遺忘」描述香港人的六四印象,我也拒絕說自由只是「幻影」。這是香港,這五年來我蒐集的作品中所展現的六四之自由想像,遠超我所能想像︰固然有最直接的爆發與悲情的指控;也有罕見地從北京當權者角度出發的、轉而回歸個人最精純的文學形式的、把六四看成是一段失敗的中國之戀的、玩世不恭地說遺忘與不寫的、把天安門事件像紡織物一樣織進女性日常生活中的,以及以擁有最多讀者的愛情小說形式,說明香港可以怎樣以經濟的自由,抵抗政治的不自由。今天我只說最後一種,材料是《明報周刊》。

《明周》六四
《明報》六十報慶剛過,期間對六四的付出與關注,在近日重溫的舊版面中歷歷可見。但代表著「星期日、飲早茶、看《明周》」的香港生活的《明周》,卻一直衝擊著我的六四印象。當中固然有「民主歌聲獻中華」的大量彩照、有19896121074期黑底白字封面寫上「鄧小平子女義救趙紫陽家屬/學生領袖通通保住性命/師大二百敢死隊僅一人活命/我太太準備給我收屍/音樂院掩護學生化妝送農村/我和程真雙手都染滿血/軍隊以剷泥車剷屍體/焚屍氣味中人欲嘔/輾碎了香港學生的夢」(圖1)不大適合在星期日飲早茶時閱讀。1075期的封面問了一個比較關心中產港人的問題「香港往何處去」,輔以包括美國、加拿大、澳洲及歐洲諸國的世界地圖(圖2)。至1076期封面已非常怡人,左側大字標題「三條廉價保險通道」,右面是三幀居所照片,分別是標價30萬的花園獨立屋、5萬的海邊小屋,以及0萬的密集都市遠景,顯然是移民專題(圖3),之後還有摻入明星移民新聞的封面如「岳華移民吐血/梅艷芳太平門新居入伙」(圖4),以及與當年港姐及亞姐泳裝照並列的標題︰「吾爾開希嚴家其致各國首腦書全文/李錄新婚妻子屠城夜不知所踪」(圖5)。這裏不但沒有調侃的意思,我更願意強調︰讀不懂這些封面,不能了解六四香港。

鍾玲玲、林燕妮、亦舒的六四
最先是為了剪存鍾玲玲在《明周》的專欄「格子與我」,結果沒有讓我失望,自19896月至19906月這期間,她寫了許多好文章︰〈我們的夢〉寫到底集會時應不應讓與共產黨有關係的國際歌、還有〈我看到的年輕人〉的觀察、〈五月二十日〉的八號風球、〈牙與坦克〉比較牙患與坦克齒輪的痛楚,以及〈六月四日〉中,每段均以「六月四日那天天氣出奇的熱」開首,盡見一個「家庭主婦」專欄作者的細膩、敏感與焦灼。這是我親近的六四印象。
只是一抬頭,專欄上方正是「衣莎貝專欄」的衣莎貝(亦舒)與「小黃花青草地」的林燕妮,香港才女文學界的Bette DavisJoan Crawford。亦舒的《傷城記》(1990)與林燕妮的《為我而生》(1990)在我的書裏都有專章討論,但因為並不連載在上述六四後一年的《明周》,我一直沒有特別留意兩位此一時期的專欄與小說,正好順道惡補。林燕妮比較直接,例如在〈智慧被高估的人〉直陳「整個世界都在變了,中國仍翻不出封建的圈子。」「學運是一綫曙光,青年人有獨立而合理的思想了,疾呼民主自由。」與她以六四為背景的長篇小說《為愛而生》調子相近,都是樂觀積極,認為美貌絕倫的年輕香港女首富與有望問鼎美國總統的情人聯手,就可以與中國政府周旋,以掉包之計救出王丹。我曾一再強調(〈六四.文學.劄記〉《字花》),以林燕妮個人的人脈與參與,她未必不能是把「黃雀行動」寫進小說的上佳人選。結果《為我而生》終成林小姐一生浪漫追求的極致表現,在俊男美女與錦衣寶石中帶出要有財力與審美的熱情,才能與龐大的政權對抗。單純與否,已是後話。至少可見《明周》裏的選美與浮華世界,與民運憧的自由生活,並不衝突。
倒是亦舒,啊,亦舒。我們都知道她有六四為背景的《傷城記》,開首女主角在日記寫上「今年的夏天,不知恁地,不是知了知了那樣來的。/也不追隨梔子花香而來。/更不理會誰的意見,便轟隆轟隆壓將上來。」小說最大的煩惱是,女主角一家要不要把港島區三層高的大白房子賣出,然後移民;以及這家人許多出色的男男女女,如何被居留權與護照問題折騰得離離合合意難平。為三千呎的房子而煩惱,今天看來當然還嫌離地,但小說穿插著房地產樓市、各地移民行情、公務員居英權問題,以及親友間「留派」與「溜派」曲折心理,仍是難得的時代風景。曾在張大姐口中聽說當年亦舒因為對六四不發一言,被批評冷血。我至今未看到文字上詬亦舒的證據,倒是閱讀《明周》的「衣莎貝專欄」,令我驚嘆要怎樣的能耐,才能在其他專欄的包圍與燃燒的學運熱情裏,繼續寫〈公子〉裏的賈寶玉、〈各種妥協〉的人生修煉、〈敵人〉中討論是否值買一件雪白呢大衣好讓在敵人面前穿著、〈開荒牛〉講大機構中的人事與老闆政治、〈後半生〉講退休準備、〈什麼玩意兒〉又回到《紅樓夢》,講刁鑽的語言。這些題材,全都寫於198956月,在廣場與坦克的包圍中。

生活六四
          楊絳曾在《戲劇兩種》的後記裏如此回顧自己在抗戰當頭接連創作喜劇的心意︰「如果說,淪陷在日寇鐵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協、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喪氣就算頑強,那麼,這兩個喜劇裏的幾聲笑,也算表示我們在漫漫長夜的黑暗裏始終沒喪失信心,在艱苦的生活裏始終保持著樂觀的精神。」(1982)那麼會不會有一種六四的文學,是讓彷徨迷茫或賣房斥資的老百姓,不愁苦、不喪氣地繼讀《明周》、上茶樓,始終保持著樂觀精神,不讓暴政的漫漫長夜奪去我們對生活的熱愛,繼續捧讀《紅樓夢》、上班、買白色大衣?
          在六四後一年,亦舒忍得了手不在散文中正面提及六四,但其實在《傷城記》之前,她在《明周》連載過一個叫《預言》的長篇。小說預言了「十五年後」的2004年。回歸五年,加拿大籍華裔女生首次到訪香江,要為美新處寫一份回歸後的觀察報告。其時城市中心區只供「高分」人士居住,「低分」者要住到邊境市郊;誰知採訪期間男友人誤闖禁地,返加無望。結果要出動女主角的母親,已移民加國多年,曾為城中擁有最多讀者的女作家介入調停,肯定回歸後的建設,以救出女兒的朋友——小說一如亦舒的其他作品,語言與訊息均乾淨利落︰移民要徹底,不拖泥帶水,但也要留著有用之身,或能幫助親友。
          現在轉眼又再一個十五年。移民、回流、又再移民的潮汐不知又漲退了幾回。要評價亦舒是否高估了移民作家的影響力,不如數數在六四以後,我們在生活裏又經歷了幾多的高估與低估,錯判與猶。如果真有經一事、長一智,今天的我們大概很可以驕傲於三十年前的我們了。如果眼前的事實讓我們明白,歷史和政治裏的許多「漏洞」,原來都不是漏洞,都不一定要「堵塞」,我們也應該明白,三十年來,香港人對自由的想像,在一步一步的生活艱難的交織之中,其實從未停止。鍾玲玲在1990631125期的〈哀哀我心〉寫道︰「但人民不能忘記到底是什麼呢?倘若我的願望不過是成為一個老老實實的人但我到底有多老實?我心內燃著的小小的燭蕊在八方風雨中還可以維持多久?是故在肉眼可見的漫長的民主路途上在我的內心亦同時掀起了一場小小的民主運動,我不了解愛一如我不了解自己,不管是去年還是這年,執筆行文,難以自持,我的情感不管是以何種面貌出現,但哀矜之情,實與其他人並無兩樣。」的確,我們從來都願意做一個自由而老實的人,當中必然包括經濟自由與清心直說。《明周》裏的六四,讓我們忘記指責誰人「記得」與誰人「遺忘」。我只知道,這是香港,熱情的生活與澎的理想,從來並不違背。

〔原載2019年6月2日《明報》星期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