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製人,汝夢夢電子羊否?
崑南名作〈旗向〉的最後一句︰「敬啟者 閣下夢夢中國否/ 汝之肌革黃乎 眼瞳黑乎」,多年來仍然很使我感動。把新詩寫到《楚辭》一樣披蘿帶荔、有感為騷的,〈旗向〉是少數經典。奇怪是詩中六十年代的「中國情結」,今天讀來一點不過時,仍是滿紙狂狷,而且不失一脈深情。當中關鍵,我覺得是收結的「夢」,或者說,追問自己的夢有什麼,往往教人熱淚盈眶。
由是我也偏執地喜歡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原著小說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複製人會否夢見電子羊?)的書名,佶倔聱牙地問一個多說無益的問題︰如果有複製人,他們做夢嗎?夢見的,會是複製羊嗎?更重要的是,會夢見複製羊的複製人,會否比夢見真羊的更有人性?
就如一切以複製人為題的科幻作品,《人工智能》(A.I)、《觸不到的她》(Her),或兩部相隔三十五年的《銀翼殺手》,其實都是一封封情書。一封後人類寫給人類的情書,或一封人類寫給後人類再讓他寫給人類的情書;一封1982寫給2017的情書,或一封2017寫給1982再讓它寄到2049的情書。
簡單來說,世上有一道不能逾越的「人/複製人」的界線,但兩方的人,偏偏都在夢想︰跨過去……跨過去……這個命題非常古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就非常近於「人/仁」。明知為假(人造),仍期望假中有真(天然)。假如我是真的?或假如我是假的?又或者像范柳原在淺水灣留下的名句︰「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也許說這話的那一刻,已經有了真心,但通常當時已惘然。舊版《銀翼殺手》裏美艷不可方物的Rachael,或新版賞心悅目的Joi,自然是體現「真心」的最動人載體,但最教我感興趣的,是新舊版中那些對複製人的測試。小說提到一項「Voigt-Kampff測試」,可以在六、七道問題之間檢測答題者是否複製人。例如問︰請用一些單詞形容媽媽的好。答案有A. 溫暖的聲線、曲奇餅。B. 音樂、愛、夏天、書、朋友、笑聲。C. 媽媽?……讓我告訴你關於我媽媽。
此一虛構的測試明顯靈感來自Alan Turing的「圖靈測試」,一個用以判別人工智能與真人的機制。有趣的是,很少讀者或電影觀眾可以不躍躍欲試,看看自己有多「人性」。例如以上的測試,你認為哪一個答案是「人的回答」?我覺得是C。 但真是C嗎?你又可能懷疑,一個真人會這樣談論自己媽媽的事?還是那只是一個高階的掩飾設定,以免深化提問的內容?
事實上,早有粉絲把書中Voigt-Kampff 測試製成網站,讓參與者為自己的「人性」或「複製人性」打分數。愚蠢如我,(被)玩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是「恭喜您﹗您是百份百的複製人啊。」箇中玄機可能與其中一條問題有關︰「你認為每一題裏有多少個選項是屬於複製人的?」「A. 1。B. 2。C. 3。」
根本可以三個都是﹗明白了嗎?所謂複製人的反應,就是預先設定的程式而已。而親愛的讀者,當你相信一些預設的答案可以讓你找回自己的靈魂,你至少已有當複製人的準備了。不是嗎?
又可能不是的。Philip K. Dick的原著,加上兩集《銀翼殺手》,已經在不同時空裏各自成就了自己的經典。在2049的世界,主角K(啊,多麼卡夫卡)對自己人性產生最大領悟的一刻,是在一個超巨大的3D投影廣告面前發生的,在上面搔首弄姿的正是剛剛為他犧性了的程式女友Joi。和《Her》電影中的男主角不一樣,K沒有崩潰,反而在Joi粉紅而性感的光影中,明白到即使她只存在於程式,他與她曾經擁有過的還是「真實不虛」。於是K不用如上集的Roy一樣來一段詩意的「C-光束」演說,也可以在掌心的雪花中找到複製人生的意義。我思故我在。我信故我在。「如果我能說人間和天使的各種殊言,卻沒有愛,我就成了嘈的鑼、鳴的鈸。」科幻走到古老的詩、夢、信仰、意義的時候,就是科幻最好看的時候了。
(原載2018年11月19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