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教我睇漫畫
你一定以為只有豐子愷吧——但不是啦。上個月在辦公信格收到封面設色優美、畫功亦寫實細緻的《文青的第一堂日本文學課》，書中還夾有一便條寫著「妳看日本人這樣推介日本文學給青年人。值得思考。」便條內容就算稱不上任重道遠也算是正經八百，看日本漫畫也不忘推廣文學教育，正是小思本色。但須知「估你唔到」同樣是小思本色——漫畫的主角是一位外貌似Q太郎的公仔（我不想說妖怪），自稱是「初學者文藝社」的社長。他一開始即「無正無經」，說幾乎沒有讀過森鷗外，「除了〈舞姬〉與〈性慾的生活〉」，從而對比太宰治〈櫻桃〉的膾炙人口。
目錄的陣容無疑相當強勁，專章介紹十七位日本現代文豪，包括不可或缺的太宰治、夏目漱石、芥川龍之芥、川端康成；也有比較陌生但在本國大名鼎鼎的中原中也、石川啄木、樋口一葉、梶井基次郎及《文藝春秋》創辦人菊池寬。但最重要的還是角度，到底是什麼推介文學的方法，讓小思老師認為「值得思考」的呢？
一、爆笑。不是幽默，是爆笑。第一章〈狂熱的櫻桃忌——太宰治〉介紹說出「生而為人，我很抱歉」，並寫下《人間失格》與〈櫻桃〉的作家。6月19日既是他的生忌也是死忌，每年這一天在東京三鷹禪林寺都會舉行「櫻桃忌」。但熱情的粉絲總是不受控制，把文學沙龍變成告白大會，紛紛分享太宰治作品中的黑暗感召，例如多番企圖自殺或殉情。當中一位青年更以華麗的男公關造型現身，因崇拜作家而與有夫之婦外遇，並與父母斷絕關係——「過著像太宰治一樣的生活」。漫畫的誇張非常爆笑，卻也正好揭示文學釋放自我的本質，往往成為變本加厲的慰藉。
二、八卦。這一點也可說是「爆笑」的延伸。〈千變萬化的中也之眼——中原中也〉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在這位早逝詩人留下的照片中，眼珠為什麼越來越大？然後帶出文壇裏一段著名的三角關係，在中也與小林秀雄較勁，爭奪長谷川泰子的同時，他的眼珠與眼白的比例也在0%（絕對白目）與100%（漫畫少女之眼）間不斷變化，非常戲劇化。但同時也提出了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以「中也之眼」說明「千變萬化」的接受理論，讀者在多年的篩選中，創建出心目中「可愛的文豪」。從此中原中也的黑眼珠越來越美，與無止盡的悲傷和黑夜一起變得越來越魅惑。
三、貼地。要介紹明治及大正年間的作家，未必不能用上部落格與電玩。〈少爺引戰——夏目漱石〉把著名的《少爺》變成網誌，想像主人公要是活在今天，會怎樣把雞毛蒜皮的教書生活、學生針對、同事排擠與朋友護航的事化成自我的毒舌日記，不期然擊中了青春的本質。〈一起來玩文學名作遊戲吧﹗〉則以「打機」比喻一眾文學名著中主人公對人生的攻克，例如不管重玩幾次最後仍逃不了朋友自殺結局的《心》；以及只有「跳過去、放棄、切腹」三個選項的《潮騷》。日本現代文學所描述的，是否不過人生一次又一次的Game
Over？又一個精彩而深刻的問題。
四、光環。漫畫裏以最細緻的筆觸描畫這群型格又英俊的現代作家。以殉情為志業的太宰治、以托腮姿勢與之一爭長短的芥川龍之介，及志賀直哉等正格的帥臉就不用說。此外還有堪稱「悶騷」典範的中島敦，在厚厚的近視鏡後，以一句「我不記得有說過自己是單身啊」風靡無數女生；以及體毛濃密，曾出版玫瑰與裸體寫真集的健兒三島由紀夫。以身材與顏值抓住讀者的心，看來在日本不算旁門左道。
如果真有一本《文青的第一堂中國文學課》，前述四項，我都能想像如何應用在魯迅、沈從文、巴金、張愛玲、錢鍾書的身上。但此書最難逾越的，是每每挑戰尺度、「親暱不敬」（巴赫金語）的寫法——抱著人型攬枕的川端康成、被描繪成戀糞癖的谷崎潤一郎，還有三島由紀夫「髒得豪華絢麗」的底褲——套用到中國現代作家身上？真是想想都覺僭越。是五四的啟蒙與救亡精神太過正派，無法培養出明治狂飊與大正浪漫嗎？我們更需要「玩得起」的作者還是讀者？賜寄此書的小思老師自然是「玩得起」的，但要文學放得開的路並不簡單，我輩仍須不斷努力啊。
（原載2018年10月22日《明報》世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