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惹塵埃?
全城抗疫,任何有關病毒及衛生的資訊,統統要細心閱讀,若要廣傳就更應謹慎。但其中一則實在令我精神振奮︰多孔或粗糙的表面如毛巾,原來比光滑的表面如手機面更乾淨﹗病毒在毛巾上最少只能存活15分鐘,在手機面卻可以長達24小時。原來毛絨表面會迅速吸乾水份,破壞病毒組織,縮短存活期。
先此聲明,不是說你戴一雙勞工手套就可以周圍摸,醫生告誡即使病毒活躍期只有15分鐘,你在這15分鐘內摸口鼻一次,亦足以染病,所以還是小心為上。但這個消息教我振奮之處在於,它完全顛覆了何謂一個「乾淨房間」的概念﹗像我這樣的一個中文系女子,平日房間裏最多的就是紙、書、衫,怎樣收拾給人的感覺也是「多塵」。但有了以上的研究,到底一個堆滿舊紙舊書被鋪的房間乾淨一些呢?還是一個極簡主義設計,冷光閃閃的白色豪宅單位乾淨一些呢?哈哈,真是難說啊。何處惹塵埃?當然就是塵世間的一物又一物了。但何處惹病菌?難保不就是看上去本來無一物的光滑鏡面啊﹗你說玄虛不玄虛?
但我還是不要再故弄玄虛,老實地談談我對近年「斷.捨.離」思想的看法。所謂斷捨離就是「斷絕不需要的東西;捨去多餘的事物;脫離對物品的執著」,後來廣泛應用在家居收納與空間整理之上。於是大家大刀闊斧地「丟掉所有一個月仍未開封的東西」、「逐一撿視自己的物品,把沒有讓你『怦然心動』(spark joy)的東西捨棄」、把所有名片和照片電子化然後棄掉紙本,以及努力在30天內只重複穿搭六件衣服,令衣櫃瘦身。生活要去蕪存菁,精益求精。
今期The New Yorker有一篇
‘The Pitfalls and the Potential of the New Minimalism’(新極簡主義的危與機),把這種斷捨離的簡約生活哲學詳盡溯源,實在深得我心。文章首先帶我們思考「簡約生活」的階級性。尤如鄉土文學鮮有真正為鄉土生活的人而寫,極簡主義也不是為資源真正處於「極簡」狀態的人而設。荷里活名人Kim Kardashian六千萬美元的加州豪宅就是一個白、冷、空的「簡約主義修道院」,把「家徒四壁」重新演繹出一種弔詭的豪奢。Spark Joy(中譯《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的作者近滕麻理一邊教導我們捨棄伴隨多年的「無用舊物」,一邊好讓我們騰出空間,考慮在她開設的網店裏,買一把七十五元美金的調音叉或粉紅水晶擺設,以追求心靈的平靜。說了這麼多年的Less is More,其實我們的重點,是否始終還是那個More?更多的空間、更多的閒暇、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快樂,以至更多有待填充的生活欲望與幻想。
這種極簡主義的生活態度,和藝術與哲學上的極簡主義有一個極大的分別,就是後者從不指導他人應該怎樣實踐一種極簡生活。例如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Agnes Martin的畫作,一向被認為是極簡主義藝術的代表。那些單一又淡雅的色彩與線條,並不追求把生活或思想簡化淡化,相反是要把表面簡單色彩之複雜可能性表現出來。又例如建築師Philip Johnson的名作「玻璃屋」(Glass House),亦非常矛盾地讓我們思考,那所一覽無遺的透明房子,到底是極端謙卑地展示「空無」的美感?還是背後隱藏了一種保守的貪婪——把房子四周的景色盡收屋內,把所有進入屋中的人收納、展示、監控?危險的簡約主義啊。
簡言之,極簡不簡。那是極豐裕的後遺症——「斷捨離」在美國大行其道之時,正是2008年金融海嘯之後。但對於普羅大眾以至基層家庭而言,那些急須斷捨離的舊物,可能正是他們的回憶、安全感與一切生活基礎之所在。下次當我想要風風火火地闖進母親舊居去清理那些過多的碗碟或食物膠盒時,也許要再三思,我想要清理的,是否竟是她大半生在廚房裏的功績。不過,抗疫卻是明明白白的事︰無論我們要擁抱舊物還是要一律斷捨離;不論時常勤拂拭還是把家裏收拾得本來無一物,病源就是病源,不阻截就有機會傳播,無所謂歧視與感受的考慮。當機立斷地相信科學判斷,就是最理解人的感受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