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8日 星期五

夕拾朝花.《小婦人》小看了婦人?

〔Jo 的一頭秀髮。如畫。寫這篇的時候滿腦子是新結局的女性解讀,但實際上此片前衛的精神,全靠如畫的古典風格。又一次證明,好意念不夠,藝術的執行力,還是要高超和精準。〕
《小婦人》小看了婦人?

          儘管沒看過原著,但我記憶中還是看過了「無數次」《小婦人》(Little Women),從兒時的繪本、簡化中譯本、英文Reader本,到伊莉莎伯泰萊演么妹Amy1949電影版、雲露娜維達演二妹Jo1994電影版,以及在聖誕假期播放過好幾次的日本卡通版,就是沒想過要碰五百多頁的原著。作者Louisa Alcott的英文曉暢明白,其實蠻好打發,問題是要沉住氣看四姊妹如何被母親調教到慈愛、謙卑、儉樸、忍耐,就為了得到難得有情郎的獎勵,總是意難平。看小說要浪漫,大可以看《呼嘯山莊》,要很浪漫就《傲慢與偏見》。但最近讓我終於甘心跳著讀完五百幾頁的,就是女導演Gerwig的新版《小婦人》。

          先不講美女導演在去年《不得鳥小姐》(Lady Bird)對女性成長題材如何手到拿來,也不講她鏡頭下的RonanChalamet如何再一次面目如畫、玉女金童,新版《小婦人》最大的改動只有一個——四姊妹Meg, Jo, BethAmy的性格九成相似,情節因為要壓縮剪裁但也有八成——那微小的不到百份之一的改動,卻大大冰釋了我和這本女子維穩教育小說的前嫌,關鍵在於電影對「寫小說」的巧妙借喻。(以下含劇透,即使你看過原著,是真劇透,沒有逃生門。)

          《小婦人》的故事之所以經典,全在於March一家四千金性格各異,簡直囊括了結構主義的四大女性身份︰大家姐Meg相夫教子的母性女子、二家姐Jo力抗世俗的火爆女子,還有Beth不幸早逝但慈愛謙卑的盡責女兒Amy為愛而生的癡心女子,輕易讓萬千女性讀者從中找到一點點的自己。四姊妹不斷在母親慈愛的叮囑下,收歛了愛美、浮誇、暴躁的性格,只有早夭的Beth一直是家中的天使,因探訪窮苦鄰人而染上猩紅熱,繼承了母親最理想的性格。

          當然,對於這部一百多年前的小說,大家對其中的女性意識本不應苛責,但畢竟太暢銷又深入民心,於是「《小婦人》究竟有沒有小看了婦人?」(Does “Little Women” Belittle Women?)成為不少書評甚至學術論文的題目。有人認為書中高舉「女性價值」,以母性、慈愛、溫柔、包容、勤儉為力量,確實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女性最應擔當的價值︰生兒育女,建立一個安樂窩,靜待前線丈夫歸來。女性同盟為戰時必需,守望相助以外,加上溫婉可人的性格亦能贏得向上流動的社會機會,如得到富鄰Laurence一家的青睞或有錢姑母的肯定。甚至四姊妹不同的魅力讓她們處於強勢,牽動著掌握男性權位者的情感。然而,這種女性氣質的肯定,無疑亦強化了兩性二元對立的分功,乖巧者得寵愛,也可以相當保守。所以後來女性評論家如Showalter直接質問︰在書中多次發表不婚宣言的Jo(最接近終身不婚的作者的原型),最後怎可能下嫁Bhaer教授,然後生一屋孩子,把寫作熱情與夢想抛諸腦後?當然不可。

          是以我與《小婦人》和解,全靠21世紀電影版。它一次過解決以上兩個疑問。首先,有別於以往把男孩性格的Jo視為女性自主的典範,電影無分軒輊地把其餘三姊妹的理想都視為真正的理想。Meg對勸她勿出嫁的Jo說「我的理想與你不同,不等於它不重要」;Amy不再顯得工心計又恨入豪門,對Laurie的一往情深,楚楚可憐卻有尊嚴;Beth少了原著的宗教寄托,瀕死之際只渴望看Jo的小說,間接激勵她重新創作。至於Jo,原著末二章中〈傘下情〉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套路,〈豐收〉更似TVB燒烤大團圓,但電影順水推舟來個戲中戲,把大團圓視為Jo向出版社的妥協,以換取出版機會與永久擁有版權,而現實中的自己與Bhaer教授繼續懸而未決,與Laurie做永遠的朋友;以豐厚的版稅,把姑母留下的大宅改建為學校,培育更多不能受教育的孩子。電影結尾異常用心地特寫一本本熨金皮革本首版Little Women製作成書,除了看得藏書家口水直流以外,導演的解釋也十分精彩︰「我想觀眾看到Jo拿著剛印好的新書,與平常看到女主角終於出嫁一樣滿足。」換言之Jo在小說創作上的妥協,換來的經濟獨立使她的生命不用妥協。而我對於這樣的改編,也就心平氣和地妥協了。

〔原載2020年1月2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