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6日 星期四

夕拾朝花.重讀舊箋

〔喜歡一個人,給他寫信,多年以後,竟成了小說。對於一位女文青來說,留取癡心照汗青,其實也說不上辜負了。寫這一篇,不知有多少人會看到最後一段,我是真心想問,說《舊箋》寫歷史很清晰公道的人,是否公道。〕
 
照片轉自小宇的網站,他是同屆書獎評判,說話從來有一句是一句

重讀舊箋

      老師Y來訊,說老師X最近完成了整理多年舊箋的大業,著我好好學習與努力。然而既云大業,不是我說努力就可努力得了的。但動一動心去思考「重讀舊箋」的意義,卻是像我這樣的一個空想派女子最願意的。把自己所有的舊信或舊電郵翻出來看,就不必了。何不「夕拾」一個好幾年前的例子,古蒼梧先生的《舊箋》?

話說六年前此書得香港書獎,我在一個訪問裏說「在這個不喜歡書信來往的年代,書中文字更顯得真摯。」無論所謂「真摯」是指「寫得真摯」,還是指我相信此書真是作者整輯友人舊信因而很真摯,很快就有反對意見︰一、為友人信箋加入大量注釋到底算不算得上「真摯」。二、一部虛構的書信體小說又算不算「真摯」。後來乾脆看到出版社的介紹︰「牛津大學出版社最新推出的古蒼梧小說《舊箋》」,是小說,講完。用今日的話,我頗大意地「跟車太貼」,在真假問題上「炒了車」。

然而直到今天重讀《舊箋》,我對當日的自己還是無限寬容——太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吧——1967初夏,大學女生海媞(Heidi)與朋友黃子明(黃子)開始通信,天南地北,電影、文學、哲學、社會、人物、景色都如此清水不染塵。二人的共同好友鄧文博(文博)在早逝的海媞辭世後四十多年重拾黃子交托給他的舊箋,整理成《六十年代書簡詳注》,再交到作者古蒼梧手中增補了史實相關的資料。假如一切是真的,這196768年的香港將會是如何完美無菌又澄明地保存在書中。

後來斷斷續續在朋友之間還是談到此書,有人說書中連原信的照片都有了,怎會是假?有人說一看語氣全不似六十年代的大學女生,一定是假﹗有人說此書敘事設計巧妙,立場突破多姿而做到真正眾聲喧嘩……但我竟然很抵死地,關於此書真假,多年來從無求證之心。懶惰的遁詞就是︰若是願意給你知,人家就不用寫小說了。就當是避無可避,最近我終於打開早就知道存在中大圖書館檔案室的「古兆申書信文件」,試圖接近真相。如我所料,《舊箋》中的十五封書信確有真身,原件共二十封,大部份皆寫於書中附圖所見的齊白石彩色插圖信箋上,墨色不一,知非一時所書,更重要是,每信附有信封,上有郵戳,寄自19674291968117日。然則檔案證明了此書真是古蒼梧整理鄧文博編注的海媞致黃子明信?

文章之事,哪有這麼簡單。首先,有點驚訝又不算全無心理準備地,我看到所有原信件的上款都是「古仔」,也就是古蒼梧先生。因此海媞暗通款曲的收信者「黃子」,其實是作者。如此類推,把海媞舊箋轉交「古仔」的鄧文博,也是作者。最後一個問題必然是︰那麼海媞,也是作者嗎?單看小說,這當然是最便捷的解釋。但如何理解檔案中郵戳鮮明的二十個信封?所以暫時最接近真相的結論應該是︰真海媞寫信給真古仔,然後由古蒼梧再創造文博與黃子,把信箋的時代與聲音填滿。

但《舊箋》的自我消解遠遠未完,且看檔案目錄說明︰「1967-68 年間古兆申以書信形式寫作,並將書信寄給自己,内容經修改後於 2012 年以書名《舊箋》出版。」What?﹗「將書信寄給自己」?再等四十多年才出版?太行為藝術了吧?

篇幅關係,往後的調查,有機會再說。然而若問我為何如此執著此書真假,那是因為,我真的太想知道,海媞筆下如此精彩的好句,應算在誰的頭上︰「在香港,中國人從來沒有拿出過這麼大的勇氣。儘管報紙、電台或電視稱這些示威者為『暴徒』,但他們並沒有像1956年右派暴動那樣燒殺擄掠,姦淫婦女。他們不是黑社會,他們是工人,是學生、教師,是報刊的編輯、記者,是電影導演、明星,他們也並非全是左派人士,並非全因意識形態而與政府對抗。不應該簡單地用『暴動』二字來界定這次風潮的性質,更不應用『暴徒』二字來描述其參與者。是這個社會出了問題,發生了工潮,警方先暴力鎮壓才掀起對抗。」稍加轉換,歷史即如明鏡,婉轉微妙處教人無言。

〔原載2019年12月10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