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8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神聖的白票

〔這裏清楚看見,《看見》(Seeing)的葡文原書名,是 Essay on Lucidity,關於清晰的感想,與《盲目》(Blindness)的 Essay on Blindness 巧成一對。書名改得這樣有型,還有什麼可說。而且更重要的是,小說,其實都是「essay(s) on」,都是散文、隨感錄,有話要說。〕
再奉送西班牙版封面
神聖的白票 

一場選舉,誰是真正大多數?勝利一方?落敗一方?當權政府?還是所謂「今天的勝利屬於人民」的所有投票者?恐怕都不是。一個正常的社會,沒有投票的人,一定較投票的人多。這些「大多數」可不是「沉默的」。已有不少研究顯示︰政府太爛,或太好;選民學歷太高,或太低;選舉被操控,或沒有被操控;所支持的候選人必勝,或必敗;甚至票站太遠,或太方便——同時都可導至投票率偏低。「不投票」的雜音太多太多,但肯定一點都不是「沉默的」。

近來連藝人呼籲「登記做選民」都會在內地被封殺,促使我們更覺得一票不能少。有人甚至曉之以歷史大義︰想想女性、黑人爭取投票之路如何血流成河,你又怎忍心不去投票?誠然。但歷史同樣告訴我們,那些得票率90%以上的領袖,或聲稱投票率接近100%的國家,都是極權的結果,同樣血流成河。

是以「沒投票」、「不投票」,或廣義而言「沒有投出有效的一票」,是民主社會必須存在的一個選項。這個選項的技術分類更多,所展現的「光譜」更複雜︰未達年齡或定居年期而未能成為選民的、已符合條件但沒有登記為選民的、登記了選民但沒有往票站投票的、登記成為選民再往票站卻投下廢票的,以及在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的小說《看見》(英譯Seeing)中最神秘莫測的一種結果︰合資格的選民,投票日投下一張張白票,結果佔總投票率83%

這就是幾乎令我想移民葡萄牙的小說家﹗1998年的《盲目》(Blindness)誠然精彩絕倫,寫不知名的城市突然陷入白茫茫一片的盲疾,怪異的疫症迅速擴散,無人道的隔離與人性醜惡瞬間創造了人間地獄。小說中只有一位「醫生的妻子」沒有失明,默默承受著比失明者更多的恐懼與絕望。最後被隔離者突圍,駭然發現原來外面的世界早已失控,到處都是張著兩手的盲目漫遊者,在城市裏遊盪、覓食或意外跌死。這時候,人們的視力竟奇跡地恢復起來……

《看見》所寫就是這個曾經為盲症所襲的城市,時間就在四年之後。在一個滂沱大雨的全國地區選舉日,整天幾乎無人往票站投票,官員一片愁雲慘霧。直至下午四時正,選民突然傾巢而出,投票率達100%。正當政府要高度表揚市民履行公民責任的情操,卻同時發現,75%都是空白的選票。憤怒又困惑的政府決定一星期後重選。這次是個大晴天,人潮沒有在特定時間出現,但結果相似——甚至可說更上層樓——投票率依然是100%,只是空白選票佔83%

雖然沒有任何違法行為,但右翼政府馬上把投白票定性為對民主的突襲。選民守口如瓶,是以政府更覺得除了外國勢力與無政府主義者搞局以外,一定還有別的陰謀在進行中。但強制市民供出投票內容是犯法的,政府無計可施,惟有聲稱這些投白票者(blankers)是恐怖份子,甚至放置炸彈、製造死傷,最後更宣告棄城,讓官員帶著軍警離開,以圖民意逆轉,重投父權統治的懷抱。

結果很滑稽。無政府狀態下的城市風平浪靜,生活如常。反而棄城的人因無法證明自己是那17%的投票者而被迫折返,還要城中的投白票者幫忙把東西運返家園。寫到這裏,讀者大概都感受到一陣反烏托邦小說的烏托邦意味︰民主投票畢竟是有用的﹗即使是白票也有革命性的作用﹗逼得政府出走就是勝利的好結果﹗連頭腦辯證顛覆的哲學家齊澤克都不禁讚歎︰這是否定的革命﹗

就這樣?小說的叛逆就是如此一場狂想?有看過或即將要看這部小說的,我都不想剥奪你重溫或發現的樂趣。但我們仍必然會記得,小說後半講述政府要把四年前的白盲症與白票事件連上關係,在連場的監控與盤問仍不得要領之下,四年前的好人,將會在善良與清白之中,遭受無情的狙擊。現實中的白票、鐵票、含淚票,各有專家分析,戰略意義,毋庸文人置喙。但文學中的白票,非關輸贏、藍黃,甚至黑白。文學本身就是一張白票,在最熱熾慶賀或悲傷之時,總是投下不合時宜或有待解讀的一片空白,留待各種人性銘刻其上。

〔原載2019年12月3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