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狂熱
斯諾登自傳《永久檔案》(Permanent
Record)出版,其揭發美國政府濫權監聽十七億筆通訊資料的經過,當然遠不及那十七億筆通訊資料震撼人心。檔案的爆炸性,往往在其自身,並且必然在解密一刻才見威力。否則檔案局的形象永遠是那麼反高潮︰塵封、龐大、系統分類,重門深鎖。此中落差,又如何不令人想起解構主義大師達里德(Jacques
Derrida)的Archive
Fever(檔案狂熱)?這是一本很困難的小書,每次重讀都想擲書狂吼。那是1994年一篇研討會演講記錄,大會主題是Memory:
The Question of the Archives(記憶︰有關檔案的問題),屬達里德晚年作品,因此行文隨心所欲又踰矩,由Archive一詞的語源學一路殺入佛洛伊德心理分析與檔案學的關係,再從檔案自我消解性,證出檔案之病理學,思路與用語主觀而神秘。如果迷戀檔案是一場病,大概反複重讀本書也是。
《檔案狂熱》令人自虐再三,在我看來至少有兩個原因︰一、它清楚地從語源學上點出檔案「原初」(commencement)與「權威」(commandment)的本質;二、也清楚地點出檔案種種矛盾和缺憾,包括世上無完美檔案/檔案若完美就無人想看;檔案要抵抗遺忘/若無遺忘就無檔案;檔案意味客觀無語/檔案的建立與存在最是說明有話要說;檔案意味秘密/檔案總有一天公諸於世……秘密,到底是寫下來比較安全,還是銷毀比較安全?
看大師的作品看得頭昏腦脹,最佳的報復方法,就是時間,動用後見之明。1995年出版的《檔案狂熱》的書介說達里德預告了電子資訊時代帶來之重大挑戰與轉變,而大師所說的例子竟然就是︰E-mails! 電郵﹗換言之電郵之快速傳輸、妥善編年與無限複製與儲存的可能,當年對大師十分震撼。然而好歹那已經是1995年,最尖端的數位革命一定不是電郵。因此早已有論者客氣點出,此文的重點不在數位化的預告,又或是更有建設性地認為,重視電郵正正說明達里德「書寫至上」的觀念,與他自己在文中質疑佛洛伊德依賴記錄病人精神狀況的筆記簿一樣,都是把書寫凌駕於影像、聲音、物件與精神等證明。
另一種後見之明,是感謝各種解讀《檔案狂熱》的後來者,用不同的例子闡釋與應用當中理論,當中自然是文學例子最受我歡迎。例如學者Richard Rand曾提出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短篇小說〈一桶阿蒙蒂阿度酒〉( ‘The Cask of Amontillado’
)最能體現「檔案狂熱」精髓。這篇恐怖大師的經典一向公認技法完美,無一細節與最終的「效果」無關。故事有關一場「完美的謀殺」,完美在於敘述者正是殺人者,並且是殺人後五十年的憶述﹗那種事過境遷的安然,與秘密無縫密封的自信,與一個成功的檔案管理人多麼相似。但難道檔案狂熱者就是一個謀殺者?還是死者才是投身檔案不能自拔的人?
謀殺源於一場復仇,敘事者蒙特雷索說他受不了福度納托(Fortunato,幸運之意)多番傷害與侮辱,決意有仇必報,看準在狂歡節讓喝得醉醺醺的仇人到自己家地窖去品鑒名酒Amontillado。仇人穿著鮮艷的小丑裝,帽上還掛著鈴鐺,沾沾自喜地要替敘事者把假酒嚐出來。地窖裏同時埋有蒙特雷索家族先人的遺骨,二人一邊深入一邊還向前人開酒致敬,為健康乾杯,期間還談到敘事者的家徽就是一隻金卻踏著一條咬著其後跟的毒蛇,意謂「有仇必報」。來到地窖的盡頭,醉得不及反應的福度納托被牆上的鐵索緊鎖,然後敘事者就在他面前拿起灰泥與磚堆起一度牆。牆後覺醒的慘叫與帽上可笑的鈴聲漸次微弱,蒙特雷索說出著名的收結句︰半世紀以來,沒有人來打擾這些骸骨,願死者安息﹗——小說敘事者到底要把秘密封存,還是要透過小說解封?從來沒出現過的「一桶阿蒙蒂阿度酒」是否就是一切檔案中子虛烏有的「主題」?檔案可以為福可以為禍,端看你站在牆的哪一邊﹗每天都讀到也製造檔案的我們,新聞裏不斷建立又銷毀檔案的掌權者,都不應錯過此小說的多重解讀。最想人知道與最不想人知道的事,往往就我們最脆弱的地方。
〔原載2019年12月17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