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6日 星期四

夕拾朝花.婚姻,或任何故事

〔電影海報靚成咁,黐線。LA 與 NY,的確是兩人仳離的原因,但更是兩種人生價值的終極浮面。戲中男女主角各自獻唱一曲,女的三重奏老土而酣暢,男的紐約酒吧唱Being Alive聽到我魂兮歸來……其實就是兩種永遠不能調和的生活象徵。愛得太深,始終很難搞。〕



婚姻,或任何故事

終結,是所有故事的起點。一年將盡,少不了大事回顧;一天將盡,少不了三省吾身;一生將盡,開始回憶。電影《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取名平實,全因敢於把婚姻故事由離婚說起。不是倒敘法,而是切切實實地把婚姻的真諦由離婚一刻展現。甫開場即聽到男女主角Adam DriverScarlett Johansson的深情畫外音︰「我愛妮可因為她時常讓人感覺舒服,即使處境尷尬」「我愛查理因為他無畏無懼,從不為別人意見所左右」「她開瓶子力大無窮,讓我覺得很性感」「他衣著得體,對男人而言這不簡單」「她跟孩子玩耍時,全心全意」「他是好爸爸,對所有麻煩甘之如飴」……這樣的夫妻也要分開?是的,以上內容原來都是應婚姻調解員要求而寫,意在重溫對方的一切,但妮可已不想重溫。

彷彿是對托爾斯泰名言的挑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以倒過來理解嗎?「幸福的家庭各有前因,不幸的家庭卻使我們感覺相近」?故事中的查理與妮可郎才女貌,丈夫是前衛劇場炙手可熱的導演,妻子曾是加州電視劇明星,二十出頭即結婚生子,加入丈夫的劇場一同在紐約打拚。十年過去,妻子獲得在加州接拍電視劇的機會,丈夫卻對此嗤之以鼻,或只想到演出酬金可用作支持自己劇團的資本。在同一工作範疇卻持有不同價值觀,大概是最難堪的結果,卻是凡人如你我都可以碰上的結果。《婚姻故事》的厲害之處,即在濫俗到底的激情、冷卻、競爭、背叛,此消彼長,分道揚鑣之中,看到人性完全自主,卻又無可抵抗地墮入孤獨深淵的宿命軌跡。

選擇在聖誕佳節與另一半看一齣離婚電影,驟看是九唔搭八,但我真誠感到十分浪漫和治癒。倒不是說要物傷其類,更不是說要沾沾自喜,而是我覺得這電影真的把一個關於婚姻的故事說好了。如何說好一個故事?這可是一個國家級任務的大問題。據說現在「把中國故事說好」已經取代「把國家唱好」,說好故事比硬銷大論述更重要。什麼是好故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J. M. Coetzee與心理學家Arabella Kurtz合著的The Good Story: Exchanges on Truth, Fiction and Psychotherapy(好故事︰關於真實、虛構與精神治療的對話)頗有參考價值。

此書源於一個希望在文學身上學習心理治療的初衷,治療師去信著名小說家,希望可以討論作品中的大千世界如何成為複雜人性之寶庫。而名作家也不是省油的燈,願意受訪之餘,亦同時希望挑戰心理學知識中有關真實、虛構、記憶、壓抑以至療癒的定義,把文學作品中的種種世相與心理學林林總總的案例的距離拉近。大半年的訪談,二百頁的討論,並沒有談出一個「好故事」的公式,卻讓我們更深入、全方位地了解什麼是一個「好故事」︰好與真是否一樣?好是相對於誰人的好?真又是相對於什麼的真?真的故事是否一定動聽?外在真實與內在真實如何區分?一個人的真相是否等於集體的真相?誠與真有分別嗎?人能否誠實地表現自己的虛偽?或在連串的假象中看到真實的自己?

兩位作者引用DostoevskySebald等名作,再加上各自的文學成就與學術水平,此書可說相當具說服力,清楚展示出一個好故事,實在超級複雜,有時連國家工程也未必打造得來。《婚姻故事》沒有對我的婚姻帶來什麼治癒的效果——戲中展示離婚成本之巨大,倒是很長見識——卻仍然教我熱淚盈眶︰它為近來非黑即白的世界打開一扇窗,夫妻二人實在難言錯對;它告訴我們痛苦皆因在乎,夫婦、孩子、調解員、律師、調查員也各有角色與付出;它告還透露了一個最淒美的好故事方程式︰「好地地 + 想更好 + 不妥協 = 回不去了」。查理與妮可本可以「好地地」在紐約生活下去,但其中一方覺得不應如此,結果卻發現了如美國東西岸般迥異的價值一直橫亙在二人之間,由是片末所見的彼此關心與無盡的愛,更見無解。2019年,我們對這個城市的愛,同樣無解,同樣揪心。惟願我們都明白,分開包含了解與在乎;故事終結處往往是重生。


〔原載2019年12月3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