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從來也覺得麥當奴叔叔非常可怕,雖然小時候到麥記吃一頓算是時髦高消費,小學同學在麥當勞開生日會仍會令人羡慕,感覺十分中產,但紅髮白面的麥當奴叔叔的樣子實在趕客。其後電影It(中譯《小丑回魂》)進一步印證了所謂「帶來歡樂」的小丑恐怖的基因。畢加索筆下Harlequin的憂鬱之美,僅屬少數,因此電影《JOKER小丑》會帶來不安,幾乎是意料中事;而電影拿下威尼斯金獅獎會引起一些美學上的討論,我也不會驚訝。只是,在此多事之秋,它竟然兩面不討好︰一說美化暴力、一說醜化抗爭,倒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我擔心的反而是「飊演技」這回事,即如多年以前木村拓哉在《2046》毫無回報的努力。演小丑的華堅.馮力士(Joaquin Phoenix)有過許多偏鋒而精準的演出,最多讓人不解,卻從來與「難看」二字絕緣。這次入場前聽說此劇「演員強、劇本弱」,令人擔心真的要捱個兩小時的「飊演技」演出。但開場五分鐘——那個參照八十年代初紐約的葛咸城,破舊大廈高樓壓頂而來,一個街頭拿著廣告板的小丑與青年追逐、被拳打腳踢,廣告板被打碎,躺在地上的他伸手去觸摸地上的碎片(猶如他破碎的人生,好像還有修補的餘地),但觸不著,惟有用同一隻手,按下背心裏的機關,讓襟前的花噴出水來——片名JOKER鮮黃色的大字打出一刻,我的心已被溶化。不為什麼,只因那一隻被侮辱和傷害的手,無法修補碎片般的人生,就讓假花噴出水來博君一粲的心意。
更厲害的是,小丑還要收工回家,買食物,照顧在家的母親。母親有妄想症,終日寫信給葛咸城的巨富Thomas Wayne,也就是後來鼎鼎大名蝙蝠俠Bruce Wayne的父親。到底小丑與蝙蝠俠是否同父異母兄弟,又到底這樣的劇情是否灑狗血,我不關心。我只關心那溫馨到無倫的一幕,兒子照顧母親在電視機前吃晚飯,母親看到他們喜歡的脫口秀節目就說,「阿仔,開場了,過來一起看吧」,然後兒子很自然地關了燈,靠在母親身邊欣賞那非常庸俗的talk show,並幻想一天可以成為喜劇藝人,靦腆、有愛心、搞笑、為人帶來歡樂。
但他畢竟是個人到中年瘦骨嶙峋的小丑,要給自己每天掛個笑臉談何容易。同事給他一把手槍,讓他把工作丟了;公車上跟小孩子玩變臉,被孩子的母親喝令「不要騷擾他」;地鐵上一群斯文敗類調戲完女子再群毆他;終日臥床在家的母親原來曾經虐待過他,或至少對虐待他的男友視而不見,並留下疑幻疑真的私生子身份,讓他在權貴面前毫無防備地被擊倒。最後,小丑就成了真正的小丑了。而戲院內的我,亦既投入又坐立不安,不住地想︰弊﹗怎麼這樣好看?不是說兩面不討好的電影嗎?我卻覺得它美學與主題通通過關,點算?
正所謂黃藍是政見,黑白是良知。但顯然在政見分歧特別分明的時刻,我們的良知同樣會特別敏銳。片中的面具、小丑化粧、街頭縱火、暗夜私了、群眾的打砸搶,全都不過是商業電影的司空見慣。試問我們看過多少俠以武犯禁的武俠片?幾多義薄雲天的黑幫片?幾多官逼民反?我們何時會擔心過它們合理化暴力或美化暴力?同樣,歷史上和文學上幾多抗爭者都是受傷害與受侮辱的一群,都是邊緣的弱者,都有內心的痛苦和扭曲處,這都是不容忽略的事實,但我們又何時會變得如此敏感地,認為絕不可以把抗爭者醜化成可憐復可笑的小丑,或介意把他們都看成是社會上的失敗者,而只能有理性的光環?
〔原載2019年11月 5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