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晚晴
朋友說:「台北你不是去過一千次了嗎?還要四日三夜跟旅行團?」種種原因,我還是請了兩天假,在這個秋意漸濃的周末去了一趟。遠因說不清,近因是家母近年記憶有點退步,開始重複問我今天星期幾,或者打電話來問我「現在我打給你的這個電話號碼是什麼?」(這題還真玄妙)但有些事情卻記得牢,例如報旅行團時才看到她有一本全新無用過的特區護照,她就說:「是呀,妳說過會帶我去台灣嘛,半年前我請妳舅父帶我去做的。」好在我還算坐言起行。
媽有個很談得來的姊姊,我們都叫她「阿姨」而不是「姨媽」,因為她生得嬌小,作風有點洋化,喜歡跟小孩子玩。年輕時阿姨在英國念護士,育兒常識大概幫忙過母親不少。事實上小時候遇有什麼小病小痛,家居小損傷,我們都直接打電話到阿姨工作的醫務所,把她當醫生。她新近退休,母親說不如叫阿姨也一起去台灣,但因為三人要付單人房附加費,我就想不如也邀請奶奶董太同行吧,她的兒子在台灣出書。一問她爽快答應:「好呀。反正我沒去過。」
於是一行四人總年齡近三百歲的組合就這樣報團成行了。對於旅遊經驗豐富的人來說,這個團的節目有點讓人見笑。第一天到宜蘭拔葱及製作葱油餅,第二天又做牛舌餅體驗。董生在香港也禁不住問:「怎麼你們這樣忙碌的,又下田又做餅。」可三位老人家都嘻嘻哈哈的不介意。其實阿姨比較喜歡歐洲,剛剛去了英國兩個月,但她還是在旅程中不斷說「真開心啊。」奶奶很少公開讚美兒子,但行程中有台北松山文創區,她在誠品看到董生新書《命子》,也罕有地在鏡頭前比了個like。至於我母親,因奉行「在家千日好」而甚少出門,旅程中卻挽著我手不斷說「只有你帶我去旅行才放心啊。」
團友都有點年紀,看到我們這個比較奇特的組合,客氣地說「孝順」之聲不絕於耳。但其實我不過就是報了個團,跟吃跟玩四天。她們仨,卻在盛年時為我們年青的這一代幫忙和支持過許多,生活上的,和情感上的,眠乾睡濕。
最近時常會問,我們應怎樣關心下一代,怎樣從青年人身上學習,怎樣了解他們真正需要什麼,都是重要的問題。但同時我又想,銀髮族呢?銀髮族需要什麼?一個社會的組成,尤如生態,不可能只有某一個世代需要被關心,或只有某一個世代過得好。但真正讓老者安之,少者懷之的是什麼?真是房子嗎?豐厚的退休保障嗎?世俗的兒孫滿堂?其實很可能他們什麼都不需要。
他們的豁達,有時坦白得驚人。有個九十一歲的團友被問到「阿婆你在旅遊車上不休息一下,睡一下嘛?」阿婆說:「不睡不睡,以後大把時間可以睡。(﹗)」我阿姨獨身,被團友問到家裏孩子多大,她就哈哈哈的說:「唏﹗這個來生再算了。」夜市食物不一定合口味,人又太多,她們都以「什麼都試試嘛」的心態來品嚐。她們開始為自己人生打分數,都有一種「不錯不錯,都有七八十分」的表情。身體可以,心情可以,就很好。
不知是否有點巧合,旅途收到小思老師的短訊,上有手書信箋一封,短訊說「請看當年左舜生老師對我帶去聽他講課的年輕人的態度」,而左先生信中就有這麼一句:「我們精神無所寄托,全部都寄托在您們青年人的身上,每星期花上兩三小時乃是我極端願意的。不只於您們有益,於我自己也有益。」
這就是長者的潤物細無聲。他們付出了許多,但對於繼續付出,仍是「極端願意」,並說「於我自己也有益」。我想到小時候有事就找阿姨,但其實她的護士工作十分繁忙;我母親打理四個孩子的衣食,每天挽著很重的餸菜回家;奶奶無聲無息、舉重若輕地照顧我的孩子,轉眼果已十七歲。她們仨,有人身體比較健康、有人比較愛笑、有人比較豁達,都是我們曾經最依戀的人,漸漸又依戀起我們來了。要我扶著的是福氣,不用扶著的也是福氣,但其實總是我最為有福,能有這麼一個機會,得到她們仨的信任。青年人最要什麼,長者最需要什麼,我不敢說,但我此刻很知道中年人需要什麼,我很需要她們仨。
〔原載2019年10月29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