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3日 星期四

夕拾朝花.尋找「沙君拔」

〔這篇的題目偏到不得了。但見報後竟然收到大姐來訊說︰'Yes, I always wanted to be Sherlock Holmes too! But the old fashioned British style one. Not the young one in recent years.' 一語道破我的崇拜停留在BBC層次。好吧,有生之年一定會把柯南道爾原著睇完。〕
尋找「沙君拔」

每次有人問為什麼在辦公室門前貼個Baker Street W1的路牌,我都含糊以對,比較難為情的原因是,我太希望可以像福爾摩斯地工作了︰大冬日、火爐邊、茶煙酒、足不出戶、拉拉提琴、有趣的題目不請自來、聽完、點頭、推理、Eureka﹗然後跟身旁的華生說「這個很基本。」

學術工夫最上乘處都像偵探小說,聽說劉殿爵與陳永明兩位都是偵探小說迷,杜博妮也是,她澳洲家中的走廊就有一排長長的crime fiction。當然偵探也可以只是好奇八卦,朱光潛更把它放在〈文學上的低級趣味〉之首。今天「網上起底」也需要偵探頭腦,可見這個起點不一定就很有價值或高尚。

但我還是很珍惜工作中那些非常接近偵探、推理、解謎的時刻。最近一次因出席三聯的研討會收到「禮物包」,內有清人陳鏸勳的《香港雜記(外一種)》。此書於1894年出版,如今重新整理出版,被認為是「香港華人撰寫的第一本香港史中文著作」,可以為各種「中國史觀」、「香港史觀」、「殖民史觀」的香港研究帶來新機。

然而所謂「香港史觀」當然不會這樣簡單。此書的〈自序〉耐人尋味,先提出以「格物致知」的科學精神了解香港,再說因為香港「地界中西,則其例殊;人雜華洋,則其情殊。顧以不識時務者處此,拘迂成性,執滯鮮通,不合人情,不宜土俗,漫謂隨地可行也,能乎哉?」非常「香港本位」地表明其域外特性,希望外來者不要「不識時務」地「執滯鮮通」,要入鄉隨俗也。

於是作者「即隨事留心,有聞必錄。公餘之暇,復涉獵西文,累月窮年,或撮其要,或記其事」,即以田野考察之精神,在《香港雜記》中記錄了香港的地理形勢、開港來歷、國家政治、稅餉度支、中西船務、商務、醫所,街道樓房渠務書塾等歷史材料。但此等資料有何用意?〈自序〉最後一句可圈可點︰「至其中要義,則本英人沙君拔平日所記者撮譯居多,用誌弗諼,使閱者無忘沙君拔之意可也。」

《香港雜記》的「其中要義」,來自英國人沙君拔所記錄之撮譯,那麼沙君拔是誰?一般論者略而不談,又或理解為作者的英國朋友而引申出此書「與殖民者的敘事毫無二致」。楊國雄的《舊書刊中的香港身世》最為坦誠,直言「〈自序〉中所提的英人沙君拔,無資料可稽考。」一見到「無資料可稽考」我就精神,因為陳鏸勳明明希望「用誌弗諼,使閱者無忘沙君拔」,我們怎能不考它一考呢?

「沙君拔」,無論用粵語或國語,都不易唸成英國人名。Salkenberg是德文名,美國演員有Sargent Bert,但年代和身份都不對。「拔」無疑最常見於bert的翻譯,但「沙君」會否是「沙某」的省略?然則這人可能是Sar-X-bert甚或Char-X-bert?那範圍就更大。但反正是Google請的客,就索性鍵入1894Hong Kong19th Century的關鍵字,不斷地試吧。

結果,給我找到一個Chailley-Bert,可惜是法國人。但關鍵是他在1892年出版了La Colonisation de l’Indo-Chine: L’Expérience anglaise(印支殖民︰英國經驗),此書旨在借鏡英人殖民政策以供法國參考,分為〈英國在香港〉及〈英國在緬〉兩部。其中香港一部包括香港地理、香港開埠、早期殖民日記、香港建設、香港華人、行政、保安、司法、教育、稅收、商業、船務各章,簡言之,所關心者與《香港雜記》同出一轍。

更重要的是,此書英譯在1894年倫敦出版,理論上「涉獵西文」的陳鏸勳是來得及看到的,那麼《香港雜記》的「要義」會否就是香港成了「殖民典範」這個事實?——可惜這讓人心跳加速的偵探遊戲要到此為止,我始終無法100%肯定沙君拔就是Chailley-Bert,因為一、我不能假定陳鏸勳會把法人「誤認」為英人;二、《香港雜記》與《印支殖民》並無任何「搬字過紙」的證據,所用文字與數據均有出入。但正如偵探小說的價值不在「兇手是誰」,而是大眾對「天網恢,疏而不漏」的永恒渴望;我無事忙的業餘偵探工作也不過想證明,萬事自有複雜肌理在背後,真相始終在某個角落,暫時尋不著,沿途風光也不錯——那本《印支殖民》,實在稱得上妙趣橫生。

(原載2018年12月3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