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
吳波主編的《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是一本關於編輯的文集,「匯編數十位出版人的從業經歷,從編輯生涯、作者交往、選題策劃、職業規範以及出版業的未來等多個角度切入,探討編輯這一職業的現狀和未來,追問當下編輯存在的意義,對編輯從業者有很好的示範作用,亦是撫慰他們心靈的一味良藥。」
內容雖然頗具氣勢,但若非業界人士,一般讀者未必感興趣。不過此書其中一個看點,正是它的「後設」意味。即是說,這本記錄中國編輯大半世紀蓽路藍縷的書,本身也要經過「編」與「輯」;它的編輯水平,可能比它的內容更能說明問題。
首篇是鄭振鐸的〈編輯是什麼?〉,具代表性和歷史感,文末「若有任何無理的新的壓迫,憑借了資本勢力而加到我們的身上,則我們更不惜任何犠牲與之周旋;決不退卻,決不反顧。」令人動容。惟注釋只說「這篇文章是鄭振鐸為《編輯者》所作發刊詞,曾收入《海燕》一書。」如能有完整的注釋,讓讀者知道這是寫於1931年的發刊詞,會更見時代精神。
此外有樓適夷的妙文〈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回憶編輯生涯,卻先說自己在「三反」運動中處理檢舉的工作,耐人尋味;也有涉及具體工作的,如陳原的〈論駕馭文字的藝術〉及沈昌文的〈編輯的甘苦〉;有放眼世界的〈美國編輯怎樣看待編輯工作〉及〈我和拉丁美洲作家的交往〉;也有經典叢書編輯史如王云五的〈初到商務及《萬有文庫》出版的緣起〉及李長聲的〈岩波茂雄和他的岩波書店〉,頗開眼界。但沒想到,此書最具戲劇張力的一篇,正是點題文章〈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
作者是英國著名書評人及編輯Alex Clark,說到編輯的重要性,先來一段小故事大震撼。話說她正在準備訪問當今美國小說第一把交椅弗蘭岑(Jonathan Franzen),當天他的新作《自由》(Freedom)英國版面世,卻突然要在發佈會上叫停——本來已修訂的錯誤竟在英國版中重現﹗換言之會場上堆疊得高高的新書,以及成千上萬在運送往書店途中的,都必須重印。然而,在這個緊張刺激的故事中,以下一句使我讀不下去︰
……不止是弗蘭岑之前的作品被標注為「修訂版」,這本小說的美國版也遇到了類似的窘困。在一大堆諷刺的話中,《自由》的其中一章標題竟被改為「錯誤已修訂」。
知道什麼叫「黑人問號」嗎?——為什麼弗蘭岑之前的作品被標注為「修訂版」?「這本小說」是指《自由》還是「之前的作品」?誰說了一大堆諷刺的「話」?小說《自由》有一章叫「錯誤已修訂」嗎?誰把它改了?——正所謂講古唔好駁古,我一向認為看翻譯就別查原文,除非你從事翻譯研究。真要信不過翻譯又有能力,靜靜地直接看原文好了,毋須大鑼大鼓找錯。但這次實在太掃興,網上一搜,原文如下︰
…not only was Franzen's previous novel
entitled The Corrections, but that
book's US edition had suffered similar teething troubles. And, in a pile-up of
ironies, one section of Freedom goes
under the heading "Mistakes Were Made".
天。原文精彩地描述弗蘭岑事件的反諷,在於他前一部小說名字就叫《修正》(The Corrections)(而非「被標注為『修訂版』」);而新作《自由》其中一章的標題是「錯誤已經鑄成」(Mistakes Were Made)(而非「錯誤已修訂」)﹗
明白了嗎?《編輯是一門正在消逝的藝術》完美演繹什麼叫a pile-up of ironies︰在一本慨歎編輯藝術消逝的文集中,點題文章以弗蘭岑的故事引出即使文壇大腕也難免錯漏百出的校對惡夢而見整個行業的衰微;而此文卻把關鍵的一段譯得錯漏百出。箇中反諷,幾近行為藝術。
是誰令編輯變成一項消失的藝術?此書反映的問題與所呈現的歷史一樣深刻。例如,一個只有百度沒有Google的世界,是否要為以上常識性的硬傷負責?我不知道。我只知編輯生涯或許不如日劇《校對女王》(圖)一樣亮麗浪漫,但現實中編輯卻經常救我一命,如本欄的彭月。除了無言感激,我衷心希望天下文字工作者,包括我,都有被體諒和修正的機會、做好本份的自由。
(原載2019年1月14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