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帝喝白)周駙馬。(開拉大滾花下句)你出言都縱有千斤重,好在孤有容人海量都未能量。你見否殿前百酌鳳凰筵,後有刀槍和斧杖。
(世顯大滾花下句)倘若殺人不在金鸞殿,可以一張蘆蓆把屍藏。倘若殺身恰在鳳凰台,銀廓金棺難慰民怨暢。
下次有人跟我們說,「其實張刀一直都在你頭上」,何苦還要那麼辛苦抗辯的時候。我們要記住周世顯的話︰我就是要把不公不正,昭示天下,蘆蓆裹屍,在所不辭。〕
落花滿天蔽月光,時時在香港人的文化記憶裏流轉。這個年輕公主與駙馬以身殉國的故事有何魅力?〈香夭〉一曲何以經常與香港重大歷史時刻碰面?前星期六在香港文學文化沙龍聽得張敏慧老師講《帝女花》,並一眾嘉賓與師生的激盪交流,令我感恩。
張老師帶著一頁頁靛藍墨水印成的珍貴「泥印本」影像,重現1957年仙鳳鳴劇團《帝女花》演出文本的歷史原貌,跳過故事大綱歷史背景,直接為我們講述校訂唐滌生原創劇本的過程。起初也擔心聽不明白,但隨即發現,只要有好導航,案頭劇的最大魅力,就在一字一句,甚至一個標點符號之間,前文後理即在其中。
一、看帝女還是看駙馬
《帝女花》以帝女為題,自然是以明末崇禎愛女長平宮主為軸心。開首第一場〈樹盟〉即是鳳台選婿,二人初遇,針鋒相對,旋即相知相交,更訂下二人以身殉國的共同命運,令人目不暇給︰「(長平)周世顯,語云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奈何折腰求鳳侶,敢問士有百行,以何為首。」「(世顯)所謂新入宮廷,當行宮禮,宮主是天下女子儀範,奈何出一語把天下男兒辱,敢問女有四德,到底以邊一樣佔先頭。」「(長平)周世顯,擅詞令者,只合遊說於列國,倘若以詞令求偶於鳳台,未見其誠,益增其醜。」「(世顯)言語發自心聲,
詞令寄於學問,我雖無經天緯地才,亦有惜玉憐香意,可惜人既不以摯誠待我,我又何必以誠信相投。」
這是用電腦打一遍出來也幾乎要哽咽的好詞。張老師說得好,整齣《帝女花》中長平與周世顯根本沒多少機會來得及談情,家國多難,二人都在沒有什麼好心緒之時,看到對方是風雨亂世中不負誓盟的同路人,但求真誠相待,到死如花也並頭。
二、愛情劇還是宮闈劇
第二場的〈香劫〉緊接長平經歷「國亡、父崩、母縊、妹夭、弟離」之苦,並為父皇傷臂而離宮,是宮闈劇中悲壯的大場面。張老師獨點出唐滌生的舞台說明︰「(十二宮娥俱散髮血衣食住雁兒落在底景分邊上,或跳御溝,或撞柱,或操刀自刃露紫標,在排戲時嚴格處理投死之秩序,與伏屍之位置)」一語即見劇作家不但在曲詞上妙筆生花,且對舞台畫面有全盤的把握,當中的「排戲」與「嚴格處理」秩序與位置,確實把一向有即興成份的戲曲提昇至新的藝術層次,令《帝女花》成為經典的「戲保人」劇目——即熟念曲詞,照本演畢全劇即能過關的好戲。
〈庵遇〉為少見的「談情」戲,所謂「不認不認還須認」,長平劫後與周世顯在維摩庵重逢,經不住多番試探,對駙馬再度傾心。張老師指出一般把周世顯哭訴的版本作︰「宮主你避世難拋破鏡緣,應該要多謝情天,快把夫郎認。」乍看無問題,但一與泥印本對照即見高下︰「應該要多謝情天,替你把夫郎剩。」我們聽到頓時一陣「毛管戙」——前朝駙馬不是殷殷地叫宮主「你認我吧﹗」而是告訴她「往日翠擁珠圍千人敬,今日更無一個可叮嚀」,原來天地間的親人就只剩我倆了。
三、歷史真實還是人性真實
張老師亦舉出一些在《帝女花》中應予理解和校正的歷史問題,例如崇禎不應喊長平宮主作「平兒」,世顯不會說「似是仁慈清世祖」的廟號,以及把清帝變成攝政皇多爾袞的戲劇考慮。但在座各人更鍾情的是劇中種種人性的真實。周鍾周寶倫父子典型的識時務性格,盡見於二人白欖「(鍾)前朝一朵帝女花(倫)此時價值千斤重(鍾)纖纖弱質無作為(寶)霸主得之有大用(鍾)莫非借她作正義旗(倫)個中玄妙誰能懂(鍾)唉,賣之誠恐負舊朝(倫)不賣如何有新祿俸。」
一朵帝女花,上場歷劫時只有十五歲,與駙馬共飲砒霜才十六,但國破家亡,政體更迭,恩愛情讎都由她帶著夫郎面對;兩個純潔的靈魂在金殿上無畏無懼,始終如一地戳破政治的收買。沙龍當日年青的朋友不少,記得你們好像比較靜,但三四個小時一直參與其中,在那天精彩的演講與交流以外,時時讓我別有一番感激。
(原載2019年4月8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