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圖教曉我的事
父愛爆棚的舊同學傳來一張73 x 102厘米的「魔髮奇緣」拼圖照,2000塊小卡片與好幾個無眠的凌晨,全為博喜歡Rapunzel的四歲女兒一笑,值得。任職公立醫院醫生的他幾乎以on call的專業精神捱更抵夜地完成,就簡直感人。
但我懷疑拼圖遊戲本身的趣味,那尋找的懸念和發現的驚喜,也確實足以勾起人們與生俱來對完整的嚮往,令人欲罷不能。誰沒有在小時候玩過拼圖呢?無論是三至五塊圖形呼之欲出的BB級,還是上千塊的達人級,目測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邊緣或空隙,把顏色紋理依稀可辨的色塊戰戰兢兢地移近,然後紙板上輕輕的一聲「僕」,兩個彼此相屬且唯一的碎片就此鎖定,煞是療癒。
當然這樣慢動作地拆解拼圖的我,是完成不了任何挑戰的,印象中玩過的都不過300塊。記得在劍橋大學圖書館時有幾幅拼圖散落在窗台或角落的書桌,長期在未完成的狀態,有次終於見到有人完成了,原來是一幅斯德哥爾摩的雪景。完成後那人隨即又把它捏碎了,說是要「有手尾」,讓下一位同學的study break繼續玩。我當拼圖是智力挑戰,他們覺得拼圖讓腦筋休息。
西諺有云︰Mad like a march hare(瘋得像三月的野兔),在忙到癲的三月,我決定模仿一下劍橋式休息,花了30分鐘玩一幅100塊的網上拼圖。如我所料,我並沒有在半小時內因專注圖象與空間思維,而馬上變得心智澄明,神氣清爽。但在那久違的配對的快樂中,我的文學腦中的比喻模式又開動了——
人生如拼圖。第一、清楚你的邊界。拼圖最常用的技倆就是先把四個角落和屬於邊界的小片找出來。它們都有一條或兩條直邊,在其他凹凸彎曲的形狀間非常突出。確立人生的邊界,不等於畫地為牢,自訂局限而認命,而是要認清個人的使命,及背後真正重要的人生圖景。無論理想有多遠大遼闊,它的邊界往往是一兩條方正不阿的底線。逾越了,一切就是鏡花水月、緣木求魚。
第二、尊重差異與細節。我一直以為典型拼圖(jigsaw puzzle)的形狀,不外乎三四種,最常見像一隻抽象的烏龜的;有點像個張開手跳起的人的;像四個箭頭從中心射向四角的等,其餘都靠拼圖上圖案來辨別。但原來由基本的邊(edge)、規則(regular)、不規則(irregular)、翼(wings)、耳(ears),看似差不多的拼圖可以有成千上萬的組合。日本拼圖王國Beverly就推出過「純白地獄」及「暗黑地獄」系列,市面上可買的最高2000塊。換言之,二千塊純白無瑕或暗黑無底的拼圖,唯一分別就是獨一無二的形狀。這款看似無聊的拼圖似乎在說明,不要被表象欺騙。試過因花紋顏色相近而夾硬把一塊拼圖塞入錯誤的位置的人都會明白,往後連鎖反應重頭再拼,才是真正「暗黑地獄」。
第三,了解自己。曾有論文研究人的認知模式與電子拼圖遊戲所得分數有密切關係(‘Effects of cognitive style on
digital jigsaw puzzle performance: A GridWare analysis’, 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s, 2012)。你玩拼圖有怎樣的思想風格?1. 逐塊試(trial and
error),邊試邊玩,隨心所欲;2. 啟悟式(heuristic),在「逐塊試」的基礎上,總結前之的錯誤經驗;3. 類比式(analogical),砌圖前先制定策略,分好顏色、形狀、難易順序,按圖索驥;4. 執著式(fixated),把精力集中在一個難度極高的區域,不到黃河心不死?
聰明的讀者不用論文中的精密數據分析,大概也猜到1, 2, 3型的拼圖成績按次遞增,而第4式就是無可救藥的「魯蛇」(loser),經常未能在指定時間內完成拼圖。但親愛的,我們又是多麼明白,人生並非真如一場計時拼圖比賽。逐塊試的人可以有無限耐心與溫柔,在拼圖的過程中得到最大的平靜;啟悟式的人在靈光一閃的教訓裏找到往後的方向而感覺良好;類比式無疑思慮周密,但難保熟能生巧以致失去挑戰,興味索然甚至棄圖而去?第4式我最清楚了,認定自我判斷的價值,深信最艱難的部份最美麗,也深信在各大死線臨近時仍有玩半個小時拼圖的必要,最重要是相信經過1,2,3,4式的靈活運用,你畢生所追逐的missing piece,會在各種人生碎片的緊緊包圍中,最終美麗浮現。
(原載2019年3月11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