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夢與人鏈
很坦白地說,因自詡於六年前編選《翠拂行人首》時已把盧老師小思所有的單行本作品讀了不只一遍,另承電子化資料庫之便,《中國學生周報》中「小思」及其筆名下的相關篇章,以及千禧年代《明報》專欄「一瞥心思」,我也悉數讀了;後再因《曲水回眸》上下冊的訪談工作,有關盧老師的訪問、或盧老師主持的訪問、另多年來的學術文章與作品編選,都一一披閱了——所以,數月來接連出版幾部有關老師的作品,即《指空敲石看飛雲︰小思散文集》(馮珍今、鮑國鴻編)、《香港文學散步(第三次修訂本)》及《盧瑋鑾文編年選輯》(許迪鏘編),我都未有「第一時間」箭步去購買再捧讀。結果當然大錯特錯。
編年的力量
很難想像除了許迪鏘先生以外,有誰可以編輯這一套三冊合共千多頁的《盧瑋鑾文編年選輯》。書名正經八百,但稱「盧瑋鑾文」而非「小思散文」,已見春秋筆法,不單把盧老師(或許先生口中的「盧先生」)學者、教者、作者身份合而為一,更合理地把還未成為「小思」的那位金文泰中學中三少女盧瑋鑾的文章置於編年選輯之首,時為1957年。遙想這位後來成為眾人之師的少女,當年最喜歡做什麼呢?原來是「發夢」﹗許先生另一無人能及的手筆,就是為三冊選輯賦予極有意蘊的標題︰《傻瓜的夢(1957-1980)》、《一夜風雨(1981-1997)》及《浴火鳳凰(1998-2019)》。其中《傻瓜的夢》叫我絕倒,又何其精準。它一方面回應了1957年第一篇作品〈夢幻的樂園〉,展示小思浪漫精神之一面︰「現實的洪流永不能沖走我這夢幻的樂園,如果有人稱我做『傻瓜』,我也願意接受。」結果這傻瓜與夢幻的精神,竟貫穿了盧老師多年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衝勁。1967年〈傻瓜的夢〉記大二女生盧老師到新亞夜校當義工,看著「不識時務」的「傻瓜」工廠女工不唸英專而去念中文小學,義教的大二女生同樣「傻瓜」地長途拔涉去桂林街每周上課三晚。1969年的〈雛鳳鳴劇團.小傻瓜們.幾筆速寫〉記已經是小思的作者對仍是「小傻瓜」的謝雪心、龍劍笙、梅雪詩的生動短訪,靈動跳脫之處,直逼西西《香港影畫》的影星專訪。如此一路讀去,八九十年代的《一夜風雨》,千禧之後的《浴火鳳凰》,不只歷時記錄了小思不斷創化的個人與家國之思,也著實記錄了香港半世紀蓽路藍縷,不同崗、位階級上的一代代傻瓜,盡其在我,追尋夢想的心跡。
手杖指點支撐之處
相對於過千頁的編年文輯,《指空敲石看飛雲》只有薄薄的150頁,但聯類無窮,意義不輕。編者為資深教育工作者,聯同五位年輕老師就書中五種文章互動對話。小思在世代之間的召喚力一向無可置疑,讀到〈痛癢相關〉一文更知其中原委︰「有時,我不怪青年一輩不理解老年人的種種為和想法,因為他們未老過。我常設法理解和體諒青年人的一些違背常規的做法,因我年輕過。」而原本談手杖的〈指空敲石看飛雲〉,經小思妙解就變成︰「老師給了你行山杖,你可指空,你可敲石,你可看飛雲。得著多少,那還是靠你自己。」教育之承傳真義,這本小書竟又宕出一片新天,我戲稱之為《承教小記2.0》。
香港文學散步之「人鍊」
算一算繁簡字版和日譯本和歷年增訂,《香港文學散步》應有七八個版本。還可什麼可說?有﹗例如魯迅一章加插了訪港期間的側寫〈會晤魯迅先生後〉,其中魯迅向記者說了一句︰「北大同學,近編刊《新生》,頗有價值。」於是新版書中附有一幀《新生》的選頁,該頁文章標題竟是〈政治犯不得引渡的法律根據〉﹗「政治犯是改造社會,為人群努力的人;戕賊他的人,便是違背人道者;」「國家若要為人道計,為社會發達計,小而為國交上的友誼計,都要竭力去保護這種犯人。」此書於六月出版,若說編輯對逃犯條例風波神機妙算,我寧可相信魯迅顯靈。狂人與傻瓜,一線之差,周先生一定明白︰「從來如此,便對麼?」傻瓜與夢,今天依然珍貴。可以說,2019年小思新作所帶出的文化與世代相遇,已然築成一道長長的「人鍊」,是很可以走下去的一條香港之路。
〔原載2019年8月26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