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妻的兩種藝術
仁夫董啟章到台北書展為小說《愛妻》領獎,俗務纏身的我只能在港遙距祝賀。同期看到電影The Wife(港譯《仁妻》、台譯《愛.欺》)上映,打趣告訴仁夫一聲,2月14日有部叫《愛.欺》的電影為你助陣啊﹗誰知他興趣缺缺,傳來一句︰Few movies about writers are
bearable。看過電影,不得不同意仁夫所言,或許更應多回應一句︰Let alone those about writers’
wives.
電影早於2017年9月在多倫多國際電影節上映,原著小說更於2003年出版,不過因女主角格蓮.高絲成了今屆奧斯卡大熱,令這本來有點「悶藝」的電影多了話題性。不錯,我認為電影很悶,兩分鐘的預告毫無懸念︰丈夫在清晨接到電話通知獲得本屆諾貝爾文學獎,妻子在分機的另一頭來個百感交集的大特寫;丈夫當眾跟朋友說好在妻子不寫作,妻子尷尬微笑;兒子發現父親竟不認得自己筆下女主角的名字,母親卻為他打圓場;好事的記者追問為什麼作家丈夫在認識妻子後寫作會突飛猛進;妻子在晚宴被問及職業時回答「我是造王者」;然後,體貼的片商怕你猜不到玄機不入場,加上一句「2月14日,我的文字,你的姓氏」——親愛的觀眾,猜得到丈夫的小說其實是誰寫的嗎?
如非高絲的演技,誰能在這著荷里活濫調中逃出生天?——藝術家丈夫不忠、賢內助被壓抑、長春藤學院師生戀、離經叛道婚外情、學生變情人再變繆思再變第二任太太再變成絕望作家丈夫的捉刀人,從五十年代的美國紐約到故事發生的1993年,世界依然像個男廁(女性止步)——1993年,克林頓性醜聞發生的年代,鎂光燈與鏡頭都對準希拉利,一個定義「賢妻」的年代,第一夫人也無法倖免。
我的職業病就是不會止蝕,電影不好看,就要把原著也看了。狠心花個6.99美國大洋買了Meg Wolitzer的電子書The Wife,終於給我發現,原來仁妻有兩個,仁妻的藝術有兩種。
電影有個不起眼的調整,原著男主角Joe Castleman不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是「低幾班」(a few steps down)的虛構的「赫爾辛基文學獎」。這一改倒把一切變得太過水到渠成了︰仁妻Joan所受的才華剝削、情感隱忍;男性世界的雪茄、酒、外遇;事業與家庭的雙重犧牲……全都因為一頂最具份量的文學桂冠而把一切迫近「臨界點」。諾貝爾獎的光環連同它使人發瘋的cliché,使高絲光芒四射︰Joan與打探秘辛的傳記作者不失賢慧地眉來眼去,高度克制的活色生香,值90分;親生女兒演出的青年版Joan是神來之筆,值80分;最後那場二人對決的「飈戲」太過指定動作,值70分。但故事悶,始終是悶。
那小說中的仁妻又如何不悶呢?關鍵就在那該死的諾貝爾獎,在原著中卻是不那麼該死的「赫爾辛基文學獎」。有分別嗎?分別太大了。被一個世界之巔的嘉許逼至崩潰,到底有點身不由己;被一個「低幾班」的文學獎引致大爆發,恐怕是「自己攞黎」。小說中的仁妻說話頗粗俗,善妒且對任何構成威脅的女性絕不留口︰往芬蘭領獎的途中有位身材豐滿的空姐遞上曲奇,仁妻馬上認定丈夫被勾起了不自覺的興奮,更認為若情況許可,他一定會對這樣一雙乳房來者不拒——還有,經過九小時的疲憊飛行以後,她形容這位空姐變得「像個想快點收工的妓女」,一邊扣安全帶一邉往口裏噴清新劑。
問題終於來了,這是一部「女性主義」小說嗎?作者說「當然是」,可沒說這「女性主義」代表什麼。小說最有趣的自然是敘事觀點︰一切都是由Joan記錄下來的。丈夫的不濟與不忠,都是她的生花妙筆,並且多年來安全地躲在文學評價大上大落的風浪背後,直到一天她要把這仁妻的犠牲推進一步——演到底,至死方休。可以這樣理解這「反女性主義」的「女性主義反省」嗎?
電影和小說都提到Joe最愛吟誦The Dead的最後一段,頗有「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的況味。畢竟夫妻二人,寫得再好,都好不過喬哀思,那種心死,那種澄明,叫人想馬上拿起《都柏林人》狠狠讀一讀——His soul swooned slowly as he heard the snow falling faintly through
the universe and faintly falling, like the descent of their last end, upon all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原載2月18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