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0日 星期日

夕拾朝花.一次創作展現的創作展現

〔《湖水藍》與〈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都有這句對白︰「你相信巧合嗎?」「巧合,有相信與不相信的嗎?」〕

一次創作展現的創作展現

前兩天陪母親看醫生,做完一切檢查、報告、分析與預約,醫生問︰「星期三你是否去看劇了?」「……是啊,在Arts Centre,你點知?」「我見到你在我面前經過。」「你這樣忙,竟然去看劇?」「但我完全看不明白。」「那正常。」「真的正常?那你看得明嗎?」「唏,我是教文學的,怎會不明。」

          真是哪來的自信。事實上,眼前這位腦科醫生,我有理由相信他的腦筋都算數一數二,那麼,我為什麼會覺得一個智力在一般人以上的醫生看不懂文學是很應該的呢?更重要的是,我又為什麼覺得一個教文學的人,就一定會什麼都看得明?職業病發作,一有人說看不明作品,我就精神。且讓我從頭說起。

          浪人劇場的《湖水藍》改編自米哈的小說〈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這個演出還有一個特點︰那是一場「創作展現」(Work-in-progress Showcase),不是圍讀不是綵排,也不算是成品的演出,而是一個「讓創作團隊對文本展現的初步藝術概念,從設計到表演並與觀眾分享及交流」的空間(〈導演的話〉),即是把仍在蘊釀中的意念演出一遍——這也許是一切問題,或趣味,的來源。

          先談原著小說〈我與你與一隻狗叫布〉。題目來自Lobo的歌Me and You and a Dog Named Boo,是小說主角「一」的父親喜歡的一首歌,說明此故事的父子雙線結構甚為重要。兒子的主線發生於2003年底至2004年初的三個月之間,包括結識了自由女孩「丁」與計劃一同寫小說的朋友「榮」。父親的主線以日記來貫串,道出他如何聽Lobo的歌,如何成為一個「二流中最好」的小說家,如何讀詩,如何離開世界。兩條故事線的交接,是兒子到醫院探望做了三次開腦手術的父親——我暗自認為這是腦科醫生會出現在這個劇場的原因。

          然後談改編後的劇場《湖水藍》。題目未見於原著小說,整齣劇出現過一次「湖水藍」,那是女主角丁的家居顏色。我覺得,明乎此,再抽象的劇場處理,人物、對白、形體、配樂、燈光、舞台設計,都可以理解。一個湖水藍的居室像什麼?有點像一個水族箱。女主角古靈精怪地進入男主角的生命然後又離開,是她人生的一段演示、展現(showcase)。而男主角與朋友榮要合力寫一個羅賓漢式的小說;父親要從家中出走,極力從一個三流末席作家上游到二流最好;以至一篇小說,一個劇場作品,都是一個一個從人生中截取的片段,把珍愛的片段撿拾,放好,然後在一個透明的展櫃,或一本書、一個舞台中展示。

          因此舞台頂端掛著一團閃著湖水藍反光的膠袋,內藏父親七百多頁日記的碎片。中央一列橫排的幾個長方玻璃箱,在劇場中段讓一個白衣女子以非常有力而謹的形體動作,在放上水與湖水藍光膠布的透明箱子之間跨越、穿梭。不論在創作還是我們的人生,在不同的角色與「展櫃」之間,不也是艱難地把時間割切,演著兒女、父母、尋夢者、現實者,上演一段又一段折子戲嗎?

如果這是一道文學試題,試論《湖水藍》的「創作展現」,我有信心以上「人生showcase」與「藝術showcase」的多重解讀,輔以文本、演出、布景和音樂的相關例子,要KO沒有難度。即使作者、導演或演員有不同解讀,也只會令答案更豐富——不同的理解正好showcase了你的藝術觀點喔。

但為什麼當晚的演後交流我一點也不想提出這個看法呢?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散場後我到便利店買一份三文治補回我的晚餐,在收銀機前的隊伍中聽到一位白領男子跟同伴說︰「我從來沒有試過看戲看得這麼不明白。」現在想來我終於明白,譚孔文,你的「創作展現」還真是成功地showcase了「經過專業訓練而看得明」與「真誠地看完全場而看不明」之間,還有一個很大的空間,裏面有各種好意與懷疑、理解與不解。你以「真實、眼淚、文字」解讀作品,觀眾跟你一樣也在走鋼索——我應該動用所有知識去解讀?還是動用所有的真情去感受我所不明白的一切?看來這篇文章也只能showcase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明天又是新一年,祝浪人繼續以劇為劍,思想如鋒。

〔原載2019年2月4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