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母院的冰與火之歌
經歷了頗為哥德式的一周,浪漫、抑鬱、鬼魅、深沉、極端、觸動人心——實在難說到底何者比較暗黑︰新一季首播的《權力遊戲》(改編自小說《冰與火之歌》)?還是火焰中的巴黎聖母院。
電視劇畢竟只是電視劇,七國咁亂的《權力遊戲》也畢竟是遊戲。況且第一集非常賞心悅目,一開始幾乎被抄家的史塔克家族,神奇地凝聚出歸位與團圓之感,郎才女貌的雪諾與龍母儼然要做一對顏值爆表的明君,當然有矛盾有暗湧,但都在意料之內,未到暗黑定義的核心。
但聖母院,啊,聖母院,大火後瞬間躍升暢銷書榜第一位的《巴黎聖母院》(又譯《鐘樓怪人》),才真正令人措手不及——只看過迪士尼動畫版的我以為那不過是《美女與野獸》的「巴黎市中心版」——匆匆把全書十一章翻一遍,翌晨睡眼惺忪跟廚房裏的董生說︰「好恐怖、好恐怖,原來《鐘樓怪人》咁恐怖。」董生好整以暇︰「雨果的小說向來煽情啦。」我說︰「他不是悲天憫人嗎?」他說︰「就是先煽情然後才能悲天憫人呀。」
這個文學概論式的命題沒有繼續下去,但小說中的侮辱、傷害、行刑與謀殺的暴力場面還是嚇得我團團轉的說個沒完。美麗善良的吉卜賽女郎連番被覬覦、誣陷、受撕扯裂骨之刑,她愛的卻是個浮誇軍官。鐘樓怪人與她都是邊緣上最能相濡以沫的人,但始終不敵中世紀黑暗的法律與社會,最後落得一個在絞刑架上在風中搖盪的屍首,以及墓地裏守在她身旁的傴僂枯骨。把怪人收養在聖母院內的副主教也令人毛骨悚然,沉醉於各種隱秘知識又充滿著變態扭曲的癡迷。但這無礙他成為別人的一生所愛——在小說結局裏,鐘樓怪人望著遠處刑架上的白袍屍首,以及鐘樓底下摔成一團的副主教屍體,大聲地向整個巴黎哀號︰「啊﹗這我所愛的一切呀﹗」(Oh! tout ce que j'ai aimé!)
這無疑是一部最不適合改編為迪士尼動畫的作品。
所以,因為聖母院大火而閱讀雨果,從而希望對它重燃熱情的人,到底會不會失望得如墮冰窖?誠然聖母院的裡裡外外成為了這部小說的絕佳場景,怪人在鐘聲的撼動中得到整個巴黎的和諧與安慰;營救吉卜賽女而躲進聖母院時,內部結構的幽深隱秘直如內心;還有,怪人對吉卜賽女最溫馴與可怕的愛的承諾︰「聽我說,我們那邊有很高的塔樓,人要是掉下去,還沒落到地上就先死了,您何時歡喜我從上面跳下去,一句話也不必說,丟個眼色就夠了。」——必得有與天比高的宗教塔尖,才顯示出低到塵土裏的愛——我只怕我的愛會驚動您,您嫌我醜,一個眼神我就願意在您面前消失,即使粉身碎骨。
眾所周知,巴黎聖母院在《鐘樓怪人》裏不是場景,而是主角。小說第三章為讀者在悲慘煽情的故事留一口喘息空間,交代聖母院的歷史以及巴黎市全貌。然而這經典的一章不在於建築物有多美,反而是有多「醜」。身處十九世紀的雨果對始建於1163年的聖母院不免撫今追昔,它固然崇高與尊貴,但經歷法國大革命的洗劫與破壞,外牆的石像所餘無幾,院內的收藏的聖物亦七零八落。再加上人為的壞品味——雨果說「時間是盲的,人就更是愚蠢」——隨意的損毀、加建、置換,把原本的一首「石頭的交響樂」截肢割損、修飾塗抹。層層的歷史與美學風格堆疊在聖母院之上,既非羅馬又非哥德,留下每個時代的歲月轉折,圓柱與拱門之間藏著法國所有教堂的面貌,它是「眾院之母」。
原來雨果與我們一樣,深受市建規劃之苦,對於當時巴黎大興土木的改建不忍卒睹,白色大理石和粉牆令一些新教堂看起來像個奶油大蛋糕。他悼念彌留的巴黎,決意把讀者帶回那個仍然呼吸、顫動,賦格歌聲與尖塔一同直刺雲霄的1482年的巴黎,一個哥德式暗黑美學的心臟——要真正愛上一個地方、一座建築物,或一個人,不是看見其華美,而是要看見其醜陋、暗黑甚至噁心。浴火之後能否昇華,真是身處其中的人才有資格冷暖自知。但圍觀大火者,心寒背後獨見真情,齒冷之餘不忘自省,那才不枉,圍觀一場。
〔原載2019年4月22日《明報.世紀版》〕
〔原載2019年4月22日《明報.世紀版》〕